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初冬,连续几天的降温,寒气已经完全笼罩在江北省西南部这块平原上了。蔡家庄的男女老幼全都换上了箱柜中珍藏一夏的棉衣棉裤和棉靴,来迎接这一年中最冷的三九天。
最先穿袄的是老人,他们怕冷,第一次降温,蔡老三就穿上那件久经沧桑的破棉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今年天儿冷这么早,快冻死我这把老骨头了!”接着是小孩,其实,他们不怕冷,整天在村庄里追逐打闹,脊梁后面常常被汗水沁湿,但是当父母的,尤其是母亲,生怕自己的孩子冻着了,早早做好了棉衣棉裤和棉靴,先哄后打,威逼利诱,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硬是把小孩们裹得像肉粽似的。最后是壮劳力们,最近这次寒潮太厉害了,就连全村最不怕冷的白满房也穿上了棉袄,但是他依然没有穿棉裤和棉靴,说是干活不方便。
天刚蒙蒙亮,白满房就起了床,他舍不得点那油灯,摸黑窸窸窣窣的穿上了裤子和衣裳,快速下了床,提拉着鞋,在被子上摸索着那个妈刚做好的新棉袄,披在身上。他快步走到弟弟满仓和满柜的床前,用手推了推正在熟睡的弟弟,大声的说:
“该起来啦!”
“嗯!”满仓和满柜正在睡梦中,听到大哥在喊,忙应声道。他俩一二十岁了,是个大小伙子啦,虽然没有满房干活那么上心,还是挺顺从哥哥的。
满房穿过堂屋,轻步走到东屋父亲的床前,轻声的说:
“爹,该起床啦!”
“知道啦!你先把刨红薯的工具捋好。天短啦,去晚了,干不出活儿!”
“嗯!”满房退出东屋,到西偏房去整理农具啦。
不一会,大家已经穿好衣裳,找好了农具。很快套好了三辆牛车,装上了老虎耙子和铁铣。白三爷坐在满房的牛车上,满仓满柜各自赶一辆牛车,爷四人便向村庄东南那块自己家的红薯地走去。
白三奶听到屋院里的动静,也起了床。白三奶是个勤快人,屋里干活是一把好手;屋外是男劳力们的后勤补给。白三爷爷儿四个在地里干活儿,白三奶经常把做好的饭送到地里,以免劳力们来回跑,耽误农活。
今天早上,白三奶起床后,简单洗刷一下,就开始做饭。今天早上要在大锅里炕玉米饼,那玉米饼炕的金黄金黄的,还有一面焦焦的,吃到嘴里,嘎嘣脆,满口飘香。更重要的玉米饼耐饥,今天壮劳力要刨红薯,必须吃饱一点儿。满秀是白家大女儿,比满柜小一岁半,今年虚岁十五啦,个子高高的,白白净净的,出落得越来越好看。跟着娘也起了床,坐到锅台前,一边呼噜呼噜的拉风箱,一边往灶膛里放柴禾,把火烧的很旺。白三奶很喜欢满秀,干活是一把好手,人又懂事勤快。白三奶不断叮嘱她,
“秀,火烧的不要太旺,否则饼子没烧熟就炕糊了。”
“嗯,妈。”
“今个你爹他们得吃好一点儿,不然没劲儿干活!”
满秀拿火钳在灶膛的柴禾上压了压,火势立马小了很多,白三奶对着满秀会心的笑了笑。
不一会,那个藤条编的锅盖就“吱吱”沿着中心的气孔向外冒出一条又白又直的白烟,直冲房顶而去,一会功夫,整个厨房就被白白的蒸汽所弥漫,如梦似幻。白三奶让秀再压压火,快速的掀开了锅盖,用手沾点水,快速的在黄饼上按了一下,轻声说:“熟了!”然后,拿铁铲把黄饼子一一铲了下来,整齐的放在箩筐里,盖上厚棉布。她想了想,又掀开棉布,往里面放了几个花卷馍,才盖上厚棉布。拿了最大的钢精锅,盛了大半锅糁汤。把锅放进架子车上,馍筐也放上去,又把腌好的萝卜丝放进去,看见秀已经放好碗筷,会心的笑了。
白三奶装好车,走进西屋,去看了看熟睡中满金和满荣,把被子又掖了掖,才放心的锁了房门,和秀一起推着架子车乘着晨雾向村南的红薯地走去。
初冬的清晨,有着透骨的凉意,轻轻地侵袭着母女二人单薄的身子。薄雾笼罩着熟睡中的村庄和田野,像妈妈呵护着睡梦中婴儿。四周静寂一片,只听见架子车走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发出的吱吱声和车上锅碗碰撞发出的乒乓声。
她们正走在田间小路上,满秀忽然看见正前方的路边草地上坐着一个人。怯怯地对白三奶说:“妈,前边有个人。”白三奶装着胆子大声地向那人说:“干了一阵儿啦!”只听见那人好像“嗯”了一声,没有说别的话。
天雾蒙蒙的,看不清楚。母女俩也没有在意,继续沿路前行,径直走到自己家红薯地头。白三奶便大声向正在地里干活的爷儿四个吆喝道:“满房,饭来了!喊你爹他们快来吃饭啦!”
白三奶嗓门大,只听正干活的满房高兴地回应道:“知道啦!”
随着话音,从地里窜出几个壮劳力,有说有笑,直奔地头送饭的架子车走来。
满房上去把一大盆萝卜菜和一箩筐馍从车上搬下来放到地上,满仓赶紧上去把钢精锅从车上慢慢地抱下来,满柜上去碗筷和勺子。白三爷坐在地头一块石头上,从腰间拔出旱烟袋,慢慢地点上火,狠狠地抽上一口,悠悠的吐出去,看着三个娃在忙活,脸上堆满了笑容。白三奶走上跟前说,该吃饭啦,把烟袋收了吧。白三爷嗯了一声,又赶快抽了几口,看烟锅里的火不明了,拿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又把眼袋别回腰间。一手接过满仓递过来的汤碗和筷子,一手接过满房递过来的花馍,大口大口的吃着。满房三兄弟也端着饭碗蹲着围在父亲身边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白三奶和满秀坐在架子车的前把手上,默默地看着。爷儿四个一会儿就吃完了饭,满房三兄弟放下碗筷,说了声“爹,我们先去干活啦!”便赶紧回到地里继续干活。白三爷又抽了一袋烟才晃悠悠的去了地里。满秀赶忙上前收拾了碗筷和盆子,放到车上,和白三奶一块儿推着车往家赶。
这时,天已经亮堂许多啦。只见道路上落满了金黄的杨树叶,远远望去像铺了一层金子,煞是好看!路两旁的杨树上叶子稀稀拉拉的,没剩下几片啦,依然在寒风中顽强的挺立着。路肩上的葛八草上白白的,好像是小小的露珠,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留下两条弯弯曲曲的线条,像蛇一样伸向远方。
“妈,你瞧,前面那个人的头咋耷拉着?”满秀突然这么一问,母女俩儿惊出一身冷汗。因为来时雾蒙蒙的看不清,好像还听见那人嗯了一声的,难道听错了。白三奶不敢往下想,许是撞见鬼啦。大清早的,真是晦气!
“快走!”白三奶说了句话,连忙朝地下“呸!呸!呸!”连吐了三口唾沫,催促满秀赶紧往家赶。
满秀很小,本来就有点儿害怕,听听妈妈催赶,便卯足了劲儿,推着架子车飞也似的跑了起来,恨不得一下子就走到家里,远离那个秽物。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感觉两腿发软,脊梁出冷汗,心里还怕秽物赶上来,不由得扭头看上两眼,结果一不小心把脚给崴了,差点儿摔倒!走起路来那脚钻心的疼。
白三奶看到满秀害怕了,自我壮胆道“秀儿,别怕,妈在你身后,看那个鳖孙敢欺负俺娃儿!”
就这样,母女俩魂不守舍的跌跌撞撞回了家。
到家后,满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呆呆的,不说话,两眼直直的,把白三奶给吓坏了。
白三奶赶忙到院里撇下一个桃树枝儿,到屋里朝着满秀上身下身一阵乱打,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然后,回里屋取了一根针,在满秀的额头上扎了几下,用两个大拇指用力的挤了几下。最后,又用左手托住满秀的后脑勺,用右手的大拇指指甲狠命的掐满秀的人中穴。满秀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白三奶眼里噙着泪,把满秀的头拦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嘴里轻轻地念叨着:“娃儿不怕,娃儿回来啦!娃儿不怕,娃儿回来啦!”
听到哭声,满荣和满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胡乱穿了衣裳,提拉着棉靴,先后从里屋奔向堂屋,满金连声问道:“妈,我姐咋哭了?谁欺负她了?我找她算账去!”
“今儿咋不嫌冷啦!以前喊你起床,总要磨蹭半天!快把衣裳穿好,小心冻着啦!”白三奶答非所问,对满金嗔怒道。
“我姐究竟是咋啦?”
“没啥,吓住啦!”
“我没事,你俩快去穿好衣裳,别冻住了,又要惹妈担惊受怕了。”满秀一看见弟弟妹妹过来,立马不哭了,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反而关心起俩个小弟妹来。
等到满金满荣穿好衣服,白三奶和满秀已经盛好了饭,娘儿四个围在一起,就着腌萝卜丝,吃着黄饼子,满金直夸只好吃。不一会儿就吃了俩。
吃罢饭,满金院子西边的空地上,比划了几下拳脚,就开始劈柴啦。他虽然只有十三岁,干起活来,有模有样的。只见他把一段木头竖立着,双手拿着斧子对着木头瞄了瞄,猛地举起又快速劈下,那斧子刚好切入木头正中,只听“吱呀”一声,木头便裂开一个大口子。满金就势举起带木头的斧子往下顿了顿,那木头便“嘎吱”一声给劈开了。
一个时辰不到,他就劈了一大堆,满荣忙不停地把劈好的柴放到房檐下,一一分开,斜靠在墙壁上,让太阳把它们再晒晒更干爽些好烧火。
满秀和妈妈一起忙着剥包谷粒。他们各干各的。
突然,村庄里不知哪个地方,传出嘤嘤的哭泣声,好像还不止一人。满荣对满金说:“小哥,我到外边看看。”说完,便不见了人影。
过了一会儿,满荣回来了,跑进屋里,到妈妈跟前,神秘兮兮的小声说道,“妈,蔡老三死了。听说,早上出去干活,死到地里啦。他家人在哭。”
“哦,原来是他!看把我俩吓得。”白三奶突然想起早上发生的事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问道:“前天我见他还好好地,今天咋就死了呢?”
“郝婶说,那蔡老三这些时,一直会出现突然头晕眼黑现象,过一会儿,就好了。所以他也不当回事儿,没有去看病。估计也是怕花钱吧!这几天收秋,地里活又重,结果突然就犯了病死了。”满荣接着说。
“哎!这可苦了她们娘儿三个!留下这孤儿寡母该咋办哩!”白三奶怜悯的哀叹道。
正说着,白三爷走进门来。
“你不是在地里干活吗?咋这么早就回来了!”白三奶问道。
“听说蔡老三死了,得过去看看,看能帮上什么忙。”白三爷说道。按当地乡村的规矩,人死为大,都是乡里乡亲的,全村壮劳力不管过去有没有过节,每家必须积极踊跃去一个人帮忙治丧。去的人由村里德高望重的主事人统一派遣。能说会道的派去给死者的亲戚报丧;身强力壮的派去给死者挖墓坑;长相体面的派去给死者接待来宾;能工巧匠就忙着制作棺材;亲近的妇女们负责赶制寿衣;其他来的妇女们负责蒸馍做饭。几乎全村成年人都按照主事人的要求忙碌起来啦!虽然是秋收季节,人们也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儿,前去帮忙,没有一个人有怨言或者拒绝前去帮忙。村里顿时比平时忙乱了许多,不光大人需要做事,小孩也跑来跑去,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好像精神兴奋了许多。
这次丧事由蔡家长者蔡元章主事,蔡元章是蔡家辈分较高的,德高望重,在全村人面前威望很高。他不但辈分高年纪大,而且身材高大面相威严,是保长,是村里红白喜事的最佳人选。他安排白三爷领着一帮人到各家各户去,把每家的八仙桌和长条板凳搬过来。
白三爷带着一群人到各家去。因为主事人蔡元章交代过,他家亲戚不多,要十套桌凳就行了。加上村庄对白事的习惯约定,借桌凳没有费什么事。大伙把每家的八仙桌和长条板凳抬到蔡老三家的场院里,一桌一桌地摆好。摆放停当,白守堂过去告诉了主事人蔡元章,蔡元章过来看到整齐摆放的桌凳,很满意说,想不到一会儿功夫你可找好十套桌凳,留下晌午吃顿饭吧!白三爷婉言谢绝后便回了自己家。
白三爷刚走到院门口,就看到院里有一大堆刚从地里拉回来的红薯,脸上堆满了笑。问道,“这红薯刨的有一半没有?”
满仓赶紧说,“爹,还没有。今年雨水好,红薯结的多长的大!”
“吃罢饭,你们三个赶紧去地里接着刨。”白三爷接着说,“满金、满秀和满荣你们三个,吃罢饭把红薯挑一挑,刨烂的放一边,好的系到红薯窖里码放好。”
中午吃的是白面夹心红薯面的面条,白三奶特意放了有香油的芝麻叶,闻起来香喷喷的,大家都吃的很饱。这农忙时节累是累了点,但是吃的是一年中仅次于过年,所以大人小孩都是累并快乐着。吃完饭,白三爷又去了蔡老三家,帮着料理后事,满房三人驾着牛车继续去刨红薯,白三奶刷洗后也去了蔡老三家帮着做饭,剩下满金三个忙着去窖红薯。
满荣负责挑选红薯,满秀负责把好的红薯系到窖里,满金身手敏捷,负责下到窖里去码红薯。日头偏西,快落山的时候,终于窖好了红薯。满金从窖里爬上来,看了一眼那堆烂红薯说,“姐,是刨成红薯干还是留下吃哪?”“等爹回来问问再说吧!”满荣一看没活干了,非常高兴,蹦蹦跳跳便出门去看热闹了。
直到天黑了一阵子了,满房三人从赶着牛车回了家,满金和满秀也上前帮着卸下红薯。洗把脸,就开始吃饭啦!
第二天天不亮,白三爷和满房三兄弟便早早的去地里犁地啦。农时赶着,必须趁墒把小麦种了,一旦错过农时和墒情,来年小麦就会减产。
蔡老三家景不太好,也没啥有本事的亲戚,所以丧事比较简单。经过焼铺、报庙、送城和出殡几个固定的程序,便草草的埋葬了。棺材是二指厚的杨木板临时拼凑的,吹奏乐队也没有请,墓穴也没有用砖去箍,用土简单的填埋后堆了一个小丘。乡亲们看到这场景,尤其是他那一双年幼的儿女身披白布孝衣送葬的凄惨场景,都一个个泪眼婆娑,神情肃穆。有些妇女还忍不住泪流满面,嘴中念叨着:“娃娃还这么小,以后该咋办哪!”
哎!这就是一个旧中国农民劳苦了一辈子后的结局。它是那样的悲壮,那样的孤寂,留给世人的永远是看不到希望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