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众山的拴马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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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东部帕米尔高原的所有史诗性蕴含都会在羊群过河的一瞬被详尽描述(2)

跑到我身边,两个塔吉克男人勒住骆驼抬脚就跳了下来,相互行了塔吉克礼节,接着,我一巴掌就拍了过去。来的人是我的好友加玛莱力的儿子霍斯洛,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达吾提·吾守尔最小的妹夫。另一个年轻人是达吾提·吾守尔长媳塔吉古丽·霍加木的弟弟,这个家族的标准特征就是一头金发和一双碧蓝的大眼睛。

这两个小子我都熟,每年的秋后,勒斯卡姆村各家婚庆大喜,凡是这样的场合,这两个人都是引人注目的角色。在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众人会集的社交活动几乎仅限于红白喜事,只不过婚事远比丧事热闹。娶媳妇或嫁闺女的人家,相关的亲戚到没到,是这桩婚事能不能被普遍接受的关键;对于一个婚礼,若没有他们在场,这个婚礼的热闹气氛将会大打折扣。他们擅唱擅舞擅鹰笛,另一个本事就是叼羊,黏在马上的功夫和超人的臂力是他们每战必胜的保障,为此,他们成了勒斯卡姆村无数年轻媳妇和姑娘们标准的梦中情人。十几年前,我是在我老朋友加玛莱力家第一次见到他的儿子霍斯洛,当时那个见人还显腼腆的年轻人,最大的乐趣是每天都在鼓捣一个单手可以把攥的录音机播放他自己和那些乡间歌手录的歌,那是他的歌声后来风靡勒斯卡姆村婚礼场合最初的起步阶段。多少年过去,当年那个唇上一层绒毛的年轻人,已是刮去胡子满脸铁青的一个汉子。还有一点让我没想到,同高原上所有的民间英雄一样,霍斯洛同样嗜酒,而且酒量惊人,这是他后来总让村里老年人议论不止的原因。眼下站在我面前,被我痛打了一下的霍斯洛嘿嘿一笑,然后卷起莫合烟递给我。彼此言语的表达都不是很利落,连说带比画地讲了几句,我大概明白了他们一大早是为转场来的,早在一周前,他们已得到了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在这一天转场过河的消息。

两个年轻人与我道别,掉过头跨上骆驼冲河水奔去。那两峰骆驼驮着他们,被吆喝着、拍打着,到了没过骆驼大半个身子的水里还在跑,两个人哈哈笑着,还在比谁跑得更快。

在帕米尔高原多年的奔波之间,我已陆续见过达吾提·吾守尔嫁到勒斯卡姆村各个居民点的7个妹妹,以他的小妹妹依扎提别给·吾守尔最漂亮。我很吃惊,达吾提·吾守尔一张脸,就是凡·高的一个标本,在他妹妹那里竟然出类拔萃得让整个勒斯卡姆村的年轻人都惊羡不已,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她的美丽,主要继承了母亲白克木·加玛拉里的仪态万方,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一个大家族的从容不迫,寻常的衣饰穿在她的身上就有了非同寻常的质感和韵味,让每个见到她的男人都会在一刹那产生一种既欣喜异常又有几多无奈的心绪,她最后嫁给谁都会让人永远嫉妒。说起来,在她未嫁之前,我曾有见到她的足够机会,那时候她至多不会超过十八九岁,不知道她是在哪次拎水的时候或挤牛奶的时候与我错过了。后来,她嫁给了我好朋友加玛莱力的儿子霍斯洛。想一想,我的老友曾是勒斯卡姆村为数极其有限的山村教师,每个月都能买一头大牦牛的退休金让全村人望尘莫及,一个勒斯卡姆的姑娘还能有比嫁给他儿子更好的选择吗?但是,丈夫的酗酒却让一家人为她担心。在东部帕米尔高原,偷盗滋事几乎没有,酗酒差不多就是一个男人所可能挑出来的最大“恶行”了。为什么酗酒呢?看不出流行社会所决定的对酒的必要需求,唯一的解释,这是勒斯卡姆人错把城里人的东西当成时兴了。或者,在这些野性难驯的男人心里,本就着对烈酒如同对女人一样的强烈渴望?

两个年轻人骑着骆驼过河不久,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羊群也走出了掩蔽着高大沙丘的红柳丛,远远被吆过来。这时候已是正午,阳光炙热,遍地裸石的河滩气浪蒸腾,移走的羊群在一片幻境中穿过,形影漂浮,这是中国西部夏日常能见到的一种奇观,必备的条件是大片裸露的地表和直射而下的暴烈阳光,越为干涸的地方,景观越为虚幻如梦,不知道是不是海市蜃楼的一种。

羊群到达河边,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人护着羊,而羊望着汹涌的河水。这些每年在高原上数度长途迁徙的牲灵围着河沿咩咩叫,眼中明显能看出无助和恐惧。正午的河水,因阳光的照射而使河水汹涌的气势看去轻淡了许多,实际上的运力没有减少半分。随着上游更多、更大的下泄水量汇入,河水将更具摧毁力。隔河望去,羊群和人都在急速翻过的河涛之间沉浮不定,像是撒在河滩上的一把锅灰,一口气就能吹得灰飞烟灭!我没有随塔吉克人的转场经历,不知道故事所有的情节将怎样展开。但实际上,东部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生存状况的所有史诗性蕴含都会在羊群过河的一瞬被详尽描述。

河岸上的羊群被分开,大羊被吆到一边,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人逮住小羊羔把它们逐个抱给几个骑骆驼的男人。小羊羔此时成了馕或煮熟了的肉块儿,被这些汉子们捏住塞在怀里或抱在臂弯儿里,每个人都抱七八只,然后吆着骆驼掉头踏入激流之中。河水激涌,有几峰骆驼踏入水中之后,更能看出河水的冲击力,走出不到十步之外,已能看到这些抱着小羊羔的男人们的衣服齐腰上下都湿了。骆驼顶着水流向河的另一岸走,这是帕米尔高原任何其他大型动物都无法做到的一种姿态——用前胸顶着水流走,两腿迈动艰难,每一步都被推得往下退,最后成一条斜线走到对岸。此时,人扯裂了嗓子的吆喝能盖过背景广大的一片河水喧哗声。

我原是太低估了羊群过河的难度,两三个小时之后,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这一年刚出生的一百多只小羊羔才被抱过河。达吾提·吾守尔的年龄是再也出不了这种悍力了,在勒斯卡姆村最剽悍的几个小伙子的胯下,原在旱地最威风凛凛的骆驼已是毛丛尽湿,紧裹在身上像是成了另一种动物。羊群转场即将启动的时候,我曾看到达吾提·吾守尔和儿子哈斯木·达吾提把一捆大绳结着一堆凌乱小绳的绳子填塞进麻袋里带走,我能想到这些绳子的大致用途是转场途中和未来到夏牧场之后,每天可以拴小牛、小羊羔,一个扣儿套一头(只),以便挤奶、剪毛。不明白这时候达吾提·吾守尔把这些绳子掏出来干什么?实际上,这是转场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麻袋里掏出来的绳子抖开是一束枝型的绳花,那些大羊被牵过来逐一套在绳环里,骑着骆驼的男人们拽起绳头重新投入河水之中,一串羊同时被拖进水里,激起河面浊浪排涌,一波比一波更激烈。羊原本不擅水,单个儿放下去眨眼就会被水流冲走,捆扎在一起再由骑着骆驼的人牵着渡河,是帕米尔高原转场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可能出现的危险仅在羊被呛死或者脱了套被水冲走。据达吾提·吾守尔说,他家一次性损失羊最多的时候,多是在每年转场过河的过程中。这是高原塔吉克人每年转场必过的一道鬼门关。

根据绳扣儿的多少和每个人臂力的大小,每根绳子套的羊多少不同,最少的八九只,最多的一次性拴二十几只,我注意到霍斯洛每次套的羊总是最多,他已远不是十几年前我见过的那个毛头小子了。没有水深水浅的路段选择,霍斯洛骑着骆驼从河面最短的距离横渡,经常可以看到水流从驼背上淹过去,他跳起来以双膝抵着驼背,一边单臂高举,把一根大绳上拴的羊从水里拎出来。不是只拽一次,而是不断地重复这个提拉动作,才不至于让羊淹死。整个河面都被霍斯洛搅动,水花飞溅!霍斯洛提拉的力量压得他那峰一次能驮运500公斤重货的大骆驼竟然能一下卧在水里!拴着二十几只羊的大绳一下松懈,一堆羊随着激流被卷去。就在这一瞬间,霍斯洛跳进水里用肩膀抵着骆驼让它在最短的时间内站起来,再跨上驼背将二十几只羊拖出水面,这一系列动作都在眨眼间完成。霍斯洛那铁青的腮帮子在飞溅的水花之间闪动,表现出高原塔吉克人最剽悍的极致,坚韧、冷酷和力量兼而有之,是一种完全雄性的气概,英雄盖世!高原塔吉克人常日示人的温厚、谦恭和克制一扫而去,这才是他们在最为严酷的高原顽强生存、繁衍真正的力量所在!那一刻,我突然醒悟:

高原上那些像依扎提别给·吾守尔一样的美女,她人生最好的选择,就是霍斯洛这样的英雄。只有这样的英雄盖世,帕米尔高原的所有风情都不会失却最重要的支撑、失去精气;才会有女人的春情如花、温柔似水;才会有欲望和生命不竭的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