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醒了,睡不回去了。假如我要外出,要上午就走,我是不会去办公室的。所以只有这时候,我才会睡个懒觉,发一会呆。飞北京的飞机十一点十六分起飞,我可以看一部挪威电影再走。像年轻单身女人一样,我也喜欢躺在床上看DVD碟片,可惜这种享受现在越来越少。
我喜欢看挪威导演马里斯·霍斯特拍摄的北欧电影,喜欢他以挪威荒凉海岸为背景的凶险故事。我的书柜里有霍斯特的每一张在私人音像店里卖过的DVD碟片,还有霍斯特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种北欧猎刀和袖珍女用手枪。
在我的全部收藏品中(它们是我国西藏的白骨牦牛头颅、澳大利亚的土著飞去来器、美国加利福尼亚的数枚警徽,等等不一而足),只有这两样不是我自己买的。前年我出访美国时,杨坚特地从西海岸赶到纽约来见我,并陪我逛几家枪械店使我大饱眼福。去年他从美国回来探亲,第一站就来看我,并带给我一把北欧猎刀和一支女用手枪。显然这两样东西是从纽约带来的。大概那次我在纽约乔维诺枪械店注意它们时,不禁流露出惊讶叹赏的表情,结果给杨坚记在心里。我不知道他在****袭击纽约的“9·11”之后,是怎么把这种危险东西带出美国并带入中国的。不过虽然我再次拒绝他的求婚,再次使他大失所望,但至今仍保存着他送给我的这两件凶险礼物。
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喜欢看悬念凶险故事,到底是本来就喜欢呢,还是受到杨坚的盲目鼓励。我离婚以后,除了杨坚没人来过我屋里,不然我这儿可能被人说成是凶杀博物馆而轰动本地。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遥控器摁暂停键,DVD画面定格在一间孤独寂寥的海边石屋跟前。
“你好哪位?”我问对方。
“我找你。”那人说。一个男人。
“你是谁?”
“咋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你想干啥?”
“跟你见个面。”
“什么事?”
“我就是在你楼底下,你开门,让我进屋跟你讲。”
“对不起我不想见到你。”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这不是我的错。如果你不肯见我,别怪我心狠手辣。”
“我们已经有十年没见面了。”
“可我从没放弃打听你的事。”
这时我犹豫起来,沉默了好久好久。以前碰到再棘手的事,我也没这么犹豫过。显然他对我非常了解,所以也默不吱声,耐心等我答复。后来我一面看着屏幕里那间石屋墙壁上的一个用血迹涂写的十字符号,一面冷冷对他说:“半小时后我去红茶馆,你上那儿等我。”
我搭计程车来红茶馆。
没想到现在他有白头发了,眼袋也掉下来了,好像长期睡眠不足。关于他的事我并非一无所知。我跟他结婚没有小孩,所以他无牵无挂,能够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走,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去换。瞧他这付落魄样子,看得出他现在手头拮据。
“说实话我没法忘掉你,白月玲。”他一面喝茶,一面自说自话。“我想走得远远的永远看不到你,我想跟另一个女人结婚完全忘掉你,可我花了十年时间浪迹天涯,也没法不想你。可能这只是我喜欢我自己,忘不了自己的初恋生活。半年前,我决定跟一个昆明女孩结婚,正儿巴经娶人家当老婆过安稳日子。我想我应该对得起那个死心塌地爱我的漂亮女孩,因为她打算在新婚之夜把她的处女身子交给我。”
这时他吸了一口烟,漫不经心地瞥我一眼。我开始后悔来这儿,打算马上就走。显然他对我的仇恨,从没从他心里消失。他以为我是处女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了,这使他非常意外也非常恼火。因为我不肯说出第一个跟我亲热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叶绍华就跟我离婚,一刀两断。我们这段不幸的婚姻生活,只维持了短短三个半月。当时我已经怀孕,怀了他的孩子。我把孩子打掉,不再跟他来往。
“那个女孩明年就到结婚年龄,”他接着说,“我应该在人家给我当新娘之前,有钱给人家买结婚用品。至少买一枚戒指,一条项链,一身衣服,一套房子,对不对?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喜欢存钱的人,再说这几年也没挣到多少钱,不然我不会老待在昆明的一条小巷子里住人家的破房子,也不会老是厚着脸皮接受那个漂亮女孩的施舍。”
他推开烟灰缸把烟头摁灭,就摁在人家的红木茶桌上。
“白月玲你是明白人,我过来问你借钱,你不会大惊小怪,对不对?”
“要多少?”我问他。
“五十万。”
“你以为我是印钱的?”
“我想你拿得出这个数。”
我知道他做他想做成的事情,一般都算得很准,不但有的放矢,而且滴水不漏。如他所说,我现在确实有这么多存款存在银行里。这到底是他猜出来的还是查出来的,可能我永远不会知道。虽然我们的婚姻生活时间不长,但一同在上海读书时就跟他十分亲近,很了解他,晓得他的个性。
“你认为你问我要多少钱,”我说,“我就会给你多少?”
“我不想逼你白月铃。”这时他突然变了一种口气,变得像以前那样温柔多情。说实话,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对我非常好,使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女人。
“我可以给你一笔钱,”我对他说,“但这个数目得由我来定而不是你。”
“月铃,”他突然激动起来,一只手伸过来拉我的胳膊,“我还是最喜欢你,心里最爱你。如果你愿意离开这个小地方,马上就走,我会像以前那样对你唯命是从。月铃你记不记得,十年前我跪在你面前求你跟我走,我要你跟我到上海去?今天我再次给你下跪,跟我走好不好?现在就走。求你了月铃。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总是丧魂落魄。”
“你起来。”我冷眼看着他。“不起来我马上走。”
“月铃。”他拉住我的衣服,不让我走出这间包房。“……求你了月铃。”
“如果,”我对他说,“现在我想成家的话,我的再婚男人肯定不是你。”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老家伙。”这时他慢慢站起身子,眼睛里冒出一道凶狠目光。
“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与你无关。”
“这我知道。”
“所以你应该好自为之,不要惹事生非。”
“假如你愿意给我一笔钱,我保证以后决不纠缠你。”
“给多少?”
“五十万。”
“你晚上去我那儿,晚上九点。”这时我顿了顿说,“不过你必须把你手上所有用来讹诈我的偷拍照片和录音录像全带来。”
“你知道我不会无备而来对不对?”他嘴角露出一丝得意表情。“看来‘知夫莫若妻’这句老话一点没错。”
小李给打我手机电话时,叶绍华已经走了。小李说话平静,不慌不忙,可我知道他是等到不能再等的时候,才拨通我的手机,提醒我必须赶快去机场。这时他和司机都已经坐在车子里了,车子就停在我楼底下。
这个小李又聪明又能干,是我从我的母校毕业生中招来的。我跟小李讲,我有重要事情不能去北京了,也不去美国了。我叫他全权代表我参加那个妇女出访团。并说我会把我的书面通知,马上传真给出访团诸葛团长。小李说知道了白书记,等我掐断电话。这时我听得到他的呼吸声音,我想跟他再交待几句,但犹豫了两三分钟,最后啥也没说,啪地合上手机盖。
中午我一个人吃饭。一面看报纸一面吃麦当劳。到了下午两点,我才起身去隔壁工商银行。银行小姐要我明天再来,因为银行规定,若提款额超过十万元人民币,必须至少提前一天预约,于是我不得不给他们的刘行长打电话,这才如数拿到五十万现金。
我把这些钱装在一只adidas黑包里。我知道这家银行的监控探头正对着我。我想这些钱全是我自己的我不必紧张。其实即使不是我的我也不会紧张。
我是搭计程车回去的。晚饭随便煮了一把面糊弄肚子。叶绍华按门铃的时候,我手里捧着一个碗状蜡烛给他开门。他问我要不要换鞋子。又问人家屋里有电灯你这儿怎么没有。我把他带到我的书房里。我们离婚后我换过两次房子,所以他是头一回来这里。
他很吃惊我屋里有一副钢制弓箭。我问他喝咖啡还是喝红酒。他说他现在不喝咖啡了。我给他倒红酒的时候,他在黑暗中一样一样看我书房里的各种凶器。我把倒了半杯红酒的高脚酒杯递到他手里。我说假如你疑心这杯酒有问题,你可以不喝。他说我倒情愿给你毒死,以后就不用想你了。他一面喝酒,一面指着书柜里的那把手枪轻声问我,这是不是真家伙?我反问他道,我这儿的哪样东西是假的?
后来我们坐到桌子旁边,桌上亮着一棵豆粒大的蜡烛火苗。
“你这儿阴森森的。”他说。
“我喜欢这种感觉。”我说。
“就像希区柯克电影。”
“喜欢希区柯克。”
“可能多待一会儿就适应了,这感觉就像从亮处突然走到暗处,得有个适应时间对不对?”
“如果你觉得待这儿不舒服,你可以马上就走,带上钱走。”这时我打开那只装满现金的adidas黑包,叫他数一数。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他盯着我的眼睛问我,不看那只包。
“这不可能。”我拒绝道。
“知不知道我早就看出你跟那个老家伙暗度陈仓?我想假如你离开这个鬼地方,离他远远的远走高飞,你就会彻底摆脱他。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你心里早就讨厌他了,对不对?”
“这跟你没关系。”
“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更可怜。”
“你走吧,拎上这个包。”我喝完高脚杯里的酒下逐客令。“不过走之前把你带来的东西留到这桌上。”
“我就知道你要强好胜,听不进我的话。”这时他从裤袋里拿出一只录音笔递给我,并说这里面有我的那种声音。
“你是买通了人家的保姆,还是自己装成修电话的去了人家屋里?”
“这你就不用多问了。”他对我说,“你应该知道,我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
“好了你走吧你自己出去。”
“再见了,白月铃。”
“再见。”
叶绍华拿起那只黑包转身要走,忽然看到书房门口站着一个黑人影,结果吓得手一松,把包掉在地毯上。这时候,袁宗德像一个大号幽灵堵在书房门口,若不是我知道他在我屋里,也会吓得魂飞魄散。
“年轻人我们谈谈。”他对叶绍华说。
袁宗德虽然早就退下去了,不大出头露面了,但看上去依旧魁岸健壮,威风凛然。这时叶绍华还在发愣,身上的聪明劲全没了。
正如叶绍华所猜想的那样,现在我越来越害怕袁宗德给我打电话。每次接到他的电话,我就得马上赶过去,就跟********一样有求必应。今晚我叫他来,我把我书房里的电话跟卧室里的接通,叫他在卧室里听我跟叶绍华的交谈。我想让袁宗德知道我们的事已经败露。也让他知道我已经拿出五十万块钱堵我前夫的嘴。要是袁宗德今晚答应跟我结婚,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他在一起,也会像以前那样打心底里喜欢他,不然的话,他不能再要求我随叫随到。
“小白你出去一下,我要跟这个年轻人好好谈一谈。”袁宗德在我屋里用命令式的口气对我说话。“你到外面去小白,过半小时回来。”然后吩咐叶绍华坐对面椅子上,自己坐到我常坐的那张圈椅里。
于是我去卧室里穿出门衣服。那儿也点着一碗灯光摇曳的小蜡烛。这蜡烛边有两三个被掐灭的烟头,就掐在床头柜上。床头柜上的电话没有搁好,能听到书房里的声音,能听到袁宗德叫叶绍华吸烟。
我慢慢穿好衣服,拿起装手机的那个小拎包,拿起自己的门钥匙,然后穿过客厅,出门关门。我在电梯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当我穿过公寓楼小区走到街上时,突然决定做一件以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事。
这件事给我本人的意外感觉,不亚于当年我给袁宗德当秘书时,袁宗德板着脸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上床睡觉我没拒绝。
现在我搭计程车去火车站。
我买到火车票连夜去上海。
幸运的是,我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等了一个通宵,等到一张飞美国旧金山的飞机票。
我的护照上盖有美国签证,所以出关时没碰到任何障碍。
飞机起飞前我给杨坚打电话,杨坚高兴得叫起来,忙说他马上飞旧金山来接我。
可能没人相信我跟杨坚是在网上认识的。当时他在美国西海岸的一个小镇上寂寞无聊。跟他同租一套房子的那个上海女人不辞而别使他若有所失,所以经常深夜上网看色情网站。后来我们一直写email,几乎天天都写。再后来我去纽约时跟他见了面,他回国探亲也来找过我。不过没想到杨坚屋里到处贴了我的照片,那全是他陪我逛纽约大街时,拿数码相机拍的。因此,他的美国朋友得知他将跟我结婚,没一个觉得意外。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我在美国西海岸的这个小镇上收到小李发给我的一封email。他用的是我的一个特殊信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信箱地址。他在email上跟我讲,因为我屋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轰动本地。而且警方已经查出我到了美国。据案发现场勘定,警方认为一个名叫叶绍华的死者,是被一把54手枪打死的。警方怀疑凶手是袁宗德时,袁宗德已经饮弹身亡。袁宗德的妻子和子女都坚信我是这两起杀人案的头号疑凶,幸好那天晚上送我去火车站的那个计程车司机,出面证明我不在现场,而且,火车站那边的一个治安探头录像,也证实了司机的证词,所以,警方不得不把我从怀疑对象中排除。因为袁宗德在当地的口碑不错,德高望重,以前他严于律己的一贯作风,曾使本地官员全谨终慎始且恪尽职守,因此警方对袁宗德为啥去我屋里行凶杀人,以及次日去树林里开枪自杀,至今百思不解。
我没给小李回email。也没跟杨坚说这件事。幸好小李给我当秘书后不久,我就认识了杨坚,不然我内心的那种非理性冲动,可能也会使我像袁宗德那样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