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站在崖顶,我站在离洞穴很近的半山腰,它像个警探那样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只是伸长脖子仔细张望。洞口有一株灌木,上面挂着几根羽毛和树叶,洞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原鸽发现我出现在洞的附近,来来回回往返三次,长时间盯视我,不肯离去。从它的举止和洞内的物件可以肯定,原鸽在洞内安了一个家,家里是不是有卵或出壳的小鸟却看不清。
如果正在孵化中,原鸽长久离巢会使蛋受凉,那我岂不成了罪魁祸首。我瞥了它一眼,加紧脚步向上攀爬。它再次飞回洞里,身子卧下来,盯着摇摇晃晃的我,它终于安心了。
丁鹏捡到一枚蜗牛,举过头顶朝我晃了晃。我一低头,也捡到一枚。蜗牛缩在肉粉色的贝壳里,只露出一对小触角。我将它放在原地,——一团草丛,草尖上挂着一朵绽开的紫花。
我一仰头,终于看清对面岩石山上,有一大块类似于切割过的平台,它正是莫西的家。我们连续两天从望远镜里追寻的鸟巢正是在这里。
莫西固守着山崖,在巢的正上方,它锐利的眼睛狡黠地盯着我们。它站在悬崖顶,更像一个经验丰富,行动敏捷而勇猛的老猎人。它的嘴宽厚尖利,坚硬得像锉刀,带着一个铁一样的弯钩。我看了它一眼,迅速转移了目光,我感到全身发麻,脊背冷飕飕的。我突然想起从牧民家听来的一个故事:有一个老猎人,身板结实强壮。就在他临近七十大寿的某一天,他发现一个金雕的巢,里面有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金雕。他想把小金雕捉来,在大寿上给人们展示,日后驯养。据说,这个老猎人一生行猎无数次,很少失手,也几乎没有受过猎物袭击带来的伤害。就是狼看到他,也绕着道儿走。
那只金雕的巢在二百米高的悬崖的半山腰。老猎人有一个九岁的孙女。这天艳阳高照,老猎人瞅准金雕出去捕食,将一根又粗又结实的马尾编成的绳子系在孙女腰间,自己抱着悬崖上的一棵树,将她缓缓吊下去,准备等孙女取来小鸟再将她吊上来。他慢慢往下放绳子,他的孙女刚要接近毛蓬蓬的小鸟,一只金雕似乎是从天而降的神兵,又像是一股腾空而起的旋风,令人猝不及防地刮过来,它的一对大翅膀如同铁臂一样打开,它强劲有力的脚爪,如大吊车,它将老猎人捉起来扔到悬崖底下,小姑娘也坠落悬崖。
向导给我们带路时,指着山脊间一大一小两座坟包说,瞧,这就是老猎人和孙女的墓。
回想起这事,再看一眼盘踞在悬崖上威风的金雕,它用凶狠而锐利的眼神盯视着我,使我感到毛骨悚然。
终于到达山顶。我们绕到山背后,与金雕的巢遥遥对望。巢,并不大,毛毛糙糙。从巢的规格和尺寸来看,这是一个新巢。莫西今年选中此地,安了家,急慌慌地坐卧孵卵,还没有来得及做完美的修补工作。
在动物界里,没有谁能够成为金雕的天敌,它们铁钳似的脚爪足以使许多动物发抖。除非人,就是人想要到达它严密布阵、陡直峭壁上的巢,也是一个极大的冒险。
我和丁鹏坐在大岩石上。从目测来看,莫西的巢距我们直线距离一百米左右,距地面二百米左右。
山顶上,风猛烈地刮,从耳边扫过,掀掉了帽子。太阳从云块里稍稍露出一点,一线光照过来,雨点乒乒乓乓落下来。蕨类植物在风中摇摆。一只小羊的新鲜头骨被丢弃在一丛灌木里,这是莫西捕食小羊的证据。这块头骨告诉我,某一天莫西跟踪过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并伺机从空中俯冲下来,成功地逮住了它,一家三口享用了一顿美餐。
莫西不在视野中了,它去了哪里?难道隐蔽在另一个岩石上,窥视着我们,准备伺机行动?
从望远镜里看,小鸟和巢再清楚不过了。小金雕全身雪白雪白,毛柔软蓬松,乖巧可爱如一只小白兔。
它面朝西,静静地卧着。它的头弯弯地扭过来,搁在翅膀上,侧对着我们。它用一只眼睛偷偷摸摸盯着我们;瞪得老大老大,黑黑的,圆圆的。黑眼仁像墨汁一样,里面闪烁着一层金属般的光泽,另一只眼睛埋在羽毛下,被遮住了。
它洁白的毛色,天真的眼神,使人对它瞬间产生喜爱。这是一只令人着迷的小金雕,它是多么漂亮多么可爱哦。它的天真里面,含着一种机警和尖锐。
它毕竟还是个需要大人照顾的婴儿。你瞧它,是那样紧张、害怕、全身缩在一起,微微发抖。我听到了低微的支吾声,那是一种哭泣的声音,和我平时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它向家长呼救,它以为我们就要将它捉走了。
看着它纯白如雪,看着它如弹球般又黑又圆的眼睛,看着它恐惧颤抖,我内心有了某种内疚和不安,似乎受到了谴责。我怀着万般喜爱和恋恋不舍之心,仔细端详了它身体的每一个细节,决然转身,沿着比来时更陡直的山体,艰难小心地下山。
雨忽大忽小,没有停下来过。我朝前走了几步,一回头,莫西出现了,盘旋在低空,它的翅膀优雅地摆弄着热气流。看来,它果真守在附近,盼着我们早点离开。我们一转身,它及时出现了。它果断地落进巢里,巢里传来一连串叽叽——叽叽,响亮的鸣叫声,叫声里传达了委屈、诉苦、欢快、安心,种种复杂的心情。
小金雕站了起来,和母亲面对面站立,莫西的头朝前一点一点,安慰着小不点。小金雕叫得更欢了。我跪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怀着复杂的心情长时间观看这危险过后母子重聚的图画。一股甜蜜温暖的气流在我胸中涌动,如同一股甜美的微风轻轻拂过脸颊,如同花香草香沁入鼻翼。
无论哪一个人,只要看到了这一幕,都会冲动和难忘。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金雕母子相聚的画面幻影般浮现出来,我感到无言的美妙。
我总想留下点什么以作纪念。我捡到一片扇形花色树叶,上面布满细波纹。我轻轻夹在笔记本里。某一天,当我打开笔记本,这片树叶会提醒我,我到达了悬崖边,看到了金雕的巢,看到了洁白可爱的小金雕。我们离开后,它的妈妈滑翔着,落下来,及时安慰了它,亲了它又宽又扁、正在渐渐变得坚硬的嘴巴。
鄂托克赛尔河
下午6时,我们朝鄂托克赛尔河南面徒步十公里。这与我们早晨所见碧草幽深的环境很不相同。高大的群山隆起,一座挨一座向左右延绵。一层薄薄的牧草铺在沙石土质上,裸露着褐色地表。
我们沿着一座红色壁崖向山顶攀爬。高高的牧草,花朵点缀其间。一只大鸟正安安静静卧在巢里,头对着我。它眼睛微闭,头一点一点,打盹儿。身上的羽毛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
它的家里有小宝贝吗?
我保持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坐在菱形岩石上静静观看。从表面看,只有大鸟。二十多天前,我到达过这里,我偷偷摸摸爬过去,当时有两枚蛋,在窝里安放着。
我挪动了一下脚,想换个姿势,却惊动了大鸟。它睁开眼,看了看我,站起来,左顾右盼。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扇动翅膀飞走了。飞到对面爬满绿草的山顶上,躲在悬崖后,偷窥我们的举动。
它一起身,一只洁白如玉、毛蓬蓬的小鸟暴露出来。原来,鸟妈妈用身体将它藏了起来,遮蔽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要不是鸟妈妈受惊飞离,我差点儿就要放弃了。
小鸟先是安卧着。接着,小心翼翼站了起来,小屁股对着我们。我甚至看到了它粉色的屁股眼儿。它屁股对着巢外拉出一泡屎,刺——一条细线喷了出去。
它朝前走了两小步,可是它太柔弱了,小身子颤颤巍巍,摇摇摆摆。它发现我,呆愣了一下,身体侧转过来,从右边扭头看我。那是一双充满好奇的小黄眼睛,里面写满了惊讶和童真。呀——你是谁——它似乎这样问。它的翅上有黑褐相间的覆羽,尾羽淡褐色。终于,它在摇摇摆摆中卧下去了。可它的整个身体可怜地微微发抖。这只胆小的幼雕,一直俯卧不起。巢内铺有羊毛、驼毛、鸟羽。巢边有一根羊骨头,一片白色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