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分析古格王朝的衰落,所有著述几乎都注意到了其间大起大落的戏剧性:
拉喇嘛益西沃曾祖的曾祖死于全面禁佛;拉喇嘛益西沃最后的结局却是以身殉佛;到了自他之后的第二十六代国王赤札西查巴德,他做了一件让他前人和后人都惊愕不已的事——在他行将谢幕前的第九年,葡萄牙天主教传教士安瑞特来到了古格,并修建了一座天主教堂。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古格王朝的最后一章都有让人大跌眼镜的震撼力。我很欣赏《西藏秘境》的作者闫振中先生对这一事件的描述和评判视角的独到。
在古格王朝末期,以王弟和王叔为代表的僧侣集团大修寺院、广收门徒,已形成足以左右赞普的政治势力;安瑞特进入阿里高原无异于哥伦布发现的文化“新大陆”,他视阿里为上帝未到的最后一块土地,其布道生涯充满传奇。让人更为惊叹的是,在阿里高原这样一个地方,每个人每个毛孔里滴出来的每一滴汗差不多都是六字真言,安瑞特的布道竟然获得了巨大成功,他成了古格的国师,国王和王后最后也把张口必吟的六字真言变成了“我主保佑”。实际上,在执政王朝与在野王朝的斗争中,安瑞特只是提供了一柄利器。照闫振中先生的观念,当时的赤札西查巴德以为自己在掌握一种先进文化也未必。西教推进的同时,是佛教的渐落,在朝在野的两种力量,其尖锐的对峙已让人闻到山雨欲来的潮腥之气。
试想,如上述所描述的三种力量,有哪一种真正占了上风,古格王朝的历史都不是今天我们所接受的面目了:
安瑞特所为,是为了完成上帝之命,其难以想象的激情、意志和创造力足以使整个西方世界将他列为圣徒之列而无愧;
赤札西查巴德之于安瑞特,与其说是出于对于一种新文化的推崇,不如说是为急于找到与僧侣集团抗衡的武器更确切;
而对于王弟和王叔为代表的僧侣集团,他们一直坚守着他们的信仰和心理的底线,一旦被冲破——
当拉达克大军围城的时候,僧侣集团以王弟出面诱降,不惜借拉达克之手来消灭异己,此举被当时的许多人认为是出于护佛的大义之举。
实际上,拉达克人进城之后,古格王臣皆为囚,无一人幸免——直到公元1680年,五世****喇嘛从卫藏遣大军撵走了拉达克人,重新收回古格。
扛嘎卓玛带我穿行在古格遗址坍废的城堡之间,我拍了不少好照片。说实在的,同许多人一样,我很喜欢类似于古格城堡这种破城的遗韵。阳光的碎片在闪烁,空气中有浓重尘屑的味道,往日的见证在你眼前又似很遥远,那是你永远触摸不到的已逝的时间和历史。你可以对它弃之不屑,但是已经逝去久远的东西仍常会让你嗟叹不已……
但是,我心里明白,隐约尚在的硝烟被阳光反复地切割,让人捉不到任何形迹。穿过古格王城的残墙,可以瞭望到象雄河谷深嵌在大地之上如一笔巨椽草书的气势,古象雄人的征马也曾在这片谷地的谷底冲向河沿让人依稀可见。但是,两者之间却有数百年之久的一大段空白。
对古格王朝历史的翻拣,让人已能感到古象雄人的丝丝脉气。但是,距把古象雄人这幅零落拼图的碎片拼在一起让人看清一个眉目的时候,尚还差得很远很远……
【4】我对象雄人的追索,一直有一个巨大的盲区,实在是太缺少有关象雄人本身的描述,没有足以让人撩开眉眼的东西,这成了我整个阿里之行的一个隐痛。
阿里地区的杨年华先生送了两本他的书给我。杨先生为云南籍白族人,后从西藏大学毕业来到了阿里,倾十年热血梳理阿里文化源流,对初入者而言,他的书不失为有关阿里文化长旅的一次精彩导读,其史料的沉淀量让人敬佩——我正是在他的书中,如愿看到了有关象雄人的一些描述。
往札达县西南方去约八十公里,到达与普兰县的交界之处,山峦横陈的一片裸地之间有一处方圆一千平米的废墟遗址,这是古象雄人在整个藏地留给我们唯一的遗存证明:——穹窿银城堡遗址。
据说,很久以前,藏地中部有一个驯化了獒和牦牛的穆氏部落,穆人的另外两大贡献是帐篷和套马索,使得游牧和远距离的迁徙成为可能。远近相邻的部落相继被归并,穆王朝由此产生,第一代穆王为廓杰,随后历经十八代王而未衰。当时,整个藏地文明尚在冷兵器时代之前,凭借马和箭,穆人纵横高原,所向披靡。最后的结局竟然是他的第十八代王带着远征军一去未归,是被人消灭还是择良地另行立国发展,无人知道,留下千古一谜。另一个创造了古朵(抛石器)的鬼氏部落由此取代穆人,成为藏地中部新的王者。
在穆人第十八代王远去之后,鬼氏部落与穆人的血拼异常激烈,最后战败的一部分穆人由此开始西迁,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逃离鬼氏人所能看到的视野。谁也没想到,正是这部分穆人的此次西迁,成为后来繁衍八千年之久的古象雄文明最重要的促生契机。
穆人西迁的路线跨越冈底斯山脉,有了一道与鬼氏人隔绝的天然屏障。继续西行,实际上是走向藏地的最高地,到了如今以札达为中心的一带,苍茫一片的土林很容易被凿开掏成洞穴,给西迁的穆人提供了庇身之处。这恐怕就是在后来所有象雄人居住过的地方随意都能找到土林窑洞的原因。
穆人在藏地高原的第二个大作为,是他们最终以显然高于当地土著人的文明水准征服了藏地西部的三十九个部落子民,建立了统一的象雄,其辉煌的历史一直延续到公元七世纪。
据藏史载,在公元二、三世纪,象雄已分为上、中、下三区。
上区,由冈底斯山西行约三个月路程,到达波斯、拉达克和巴拉(如今克什米尔)一带,分布着大小三十二个部落;
中区,由冈底斯山西行一天路程之外,到达如今的扎达一带,为象雄国的国都,历经十八代王统治;
下区,以穹保六峰山为中心,包括三十九个部落、北嘉二十五族,现属安多上部地区。
象雄位居阿里高原腹地,四周尽被高山环围,以象泉河、狮泉河、马泉河和孔雀河为主构成的河流网系是象雄人生存最基本的保障,它们为文明的延续和发展提供了经济基础。被河道凿开的山间隘口是通向外部世界的窗口,南丝绸之路、北丝绸之路与麝香之路在此交汇,为阿里高地成为整个藏地文明的中心创造了必须具备的条件。
不仅如此,据有关藏史介绍,莲花生是藏传佛教中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父亲成巴兰卡出生在象雄,苯教创始人辛绕米沃诞生在这里,苯教历史上著名的四贤士之一才西巴梅也出生在这里,苯教后弘期著名大师西绕坚参和其他一些贤哲们也都选择象雄为修行地,他们各自的修行洞成为后人敬仰的圣迹……
以后来人的观点看,一个地方或一种文明若在整个世界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必具备以下几个最起码的要素:
一是对世界的贡献和影响,如古象雄人创造的苯教对整个藏地的影响;
一是有足够历史沉淀的物态描述,如古建筑和其它一些文化遗存。
在古象雄人的鼎盛时期,他们分别修建了著名的四大城堡:
穹窿银城堡、普兰猛虎城堡、门香老鼠城堡和麻邦波磨城堡,其中,穹窿银城堡为当时象雄国国都所在地。类似这种遗址,即使在百年的岁月中已被吹为一捧粉屑,其沉淀的历史的分量也永远无法让人漠视,永远都会有震撼心灵的力量!
据史料记载,当时的象雄拥有人口十八万碟(户),在仁波山峰修法典的米拉就有五千五百二十五人。
《象雄年鉴》中曾透露出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象雄,有一支九十九万人的军队。”
——这个数字远超过历史上著名的罗马军团,与当时世界上最强悍的陆路军队——中国秦王赢政横扫六合的大军相当。
根据当时军队与普通人口的比例推断,古象雄的人口至少不低于一千万。
我很欣赏杨年华先生在描述这段历史时的机智比喻,他写道:
公元前325年,马其顿的亚力山大率军推进印度河流域,大败印度国王波罗斯。不可一世的亚力山大面对高不可攀的喜玛拉雅感叹世界如此之小,他恐怕不知道,大山的另一面竟有如此强大的一个国家和军队,如果对阵,希腊远征军必遭痛击无疑,尤其是在高原。
——如果“对阵”,这个假定很有意味,历史很可能会在这一瞬敛息,等待一个大场景慢慢展开……
很遗憾,我不能往穹窿银城堡看一眼,这个季节的冰碴子能割破一双陆战靴的鞋底子,也找不到一辆愿意送我去的车。
这个时候,扛嘎卓玛在一片土丘上跳起了舞,她告诉我这就是著名的弦舞。
弦舞是古格王朝一度盛行的舞蹈,流传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当年,秉承拉喇嘛益西沃的遗愿,古格人终将阿底峡大师迎请入藏。在托林寺前,人们汇成一片海洋,其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就是人们跳的这种弦舞。而这幕盛景距古象雄人的时代已远去数百年,不知道古象雄人曾一度流行什么舞蹈。
扛嘎卓玛的弦舞并不是有关古象雄人本身的描述,仅是一种凭借,让我在这千年舞蹈的律动中能感受到更久远的似曾相识的翩跹妩媚。
我相信,历史的大笔沾着浓墨在阿里高原详尽记载了古象雄人的故事,而扛嘎卓玛的弦舞仅是这幅大书法之间一抹飘逸的飞白,不一定着墨很重,刺刺拉拉伸过去,让人有无限遐想。
我承认,我对古象雄人及其数千年历史的描述,实在没有多少可以让人攥在手里掂出分量的东西。我买了两条四十米长的白纱连在一起系在如残墙的一垛土林上。我想,即使千年风尘流尽,这垛土林一定曾亲睹古象雄人演绎的悲喜历史。我和扛嘎卓玛又把我带来的两条哈达献给了象泉河。想象一下象泉河在扎达谷地凿开的一条开阔河谷,就足以相信它的力量会让它流得多么久远。当时的古象雄人曾在河畔饮马,女人们用河水梳洗长发和她们的身体……我看着洁白的哈达轻轻从空中飘下去,一直飘下去……在落进水里的一瞬立即与河水融为一体被河水卷走。我相信,象泉河也曾以这种方式吞没了无数个似曾相似的瞬间,不给你任何解释的可能,然后浩荡而去,流向远方,永不回头!
——人们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这种状态: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