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个位居边缘而备受偏落与无奈的典型例证。
在我后来的转山途中,几次碰到有苯教徒迎面走来,他们的转山方向正好与我完全相反,这种碰面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虽然短暂地匆匆一过,我仔细看了看这些与我擦肩而过的苯教徒,穿教服或不穿教服或在教服外裹上俗服,完全坦露和裹在俗服里边隐约露出的一角,其教服的色泽和款型与佛教徒实在没有什么差异。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长相和肤色,与他们几千年来视作宿敌的佛教徒原本就是同宗同类,何以能彼此如此固持、以致形成延续至今相恶的状况?我没有觉出苯教和佛教在原生观念上有什么大的差异,相反交融、接近的地方还很多,却形成了两种截然难契的教理水火不容——苯教徒忘不掉佛教抢走了他们几千年世袭的地盘和影响,又不得不默认大势已去、无可挽回的格局。他们的行径在今天看上去,多少有点儿难以理解。
仔细一想大悔:
我本无佛教或苯宗的分别,为何在转山之初就自觉地选择了佛教徒的路线呢?
——显然,除了诸多的失利之外,苯教在流传系统中的失利应该是最大的失利,而这,正是主流文化的巨大优势,不著一字,未见硝烟,已成定势。边缘文化只能自觉或不自觉地退守和放弃,除非出现奇迹,这种局面很难逆转。
在藏传佛教的后弘期,阿里高原再度成为藏地的政治、文化中心,但是,仅仅维持了几百年,其盛势便随着古格王朝的最终灭亡而去。学者们对探讨古格王朝的灭亡提出了很多见解,有一点不能否认,地处偏远和相对较低的人口总数是一个远比一切人为因素更重要的因素,早在王国兴盛之初已决定了它的寿数——只要一有变故。
当我们从曲故寺返回山下,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看到远处有几个黑影,罗丹一眼就看出是久美和白玛希饶吆着牦牛回来了。我后来才弄清楚,久美和白玛希饶在路上截了一辆摩托车才把牦牛撵回来,往返一百多公里路竟没顾得上搓一把糌粑。罗丹几个兄弟把牛吆到一块大石头背后,我有幸看到了藏地揽牛的整个过程:
他们拉起一根长绳,而后在上边结几个绳套套住牛脖子,与哈萨克人、柯尔克孜和塔吉克人拴小牛犊子和小羊羔的办法一样,只要牦牛一挣就能跑掉,我在猜想藏族人与牦牛的这种默契究竟会到怎样一种程度。
【4】初读《荷马史诗》和《伊里亚特》,我常有种难言的憾意,直到后来接触到柯尔克孜的《玛纳斯》和藏族的《格萨尔王》,才知道世界上最宏伟的大型史诗尽在中国。我的阿里之旅,最大的遗憾之一是无法去那曲草甸遛遛马,那是史诗中格萨尔大王的老家。没想到转山途中,突然就碰到了一处大王的圣迹,有一处鞍状的石头据说是大王的坐骑,另有一处悬在半壁的瀑布被说成是格萨尔王的马鞭子——另一种更浪漫的说法说是大王王妃珠牡的发辫。不知道这种流传的确切原因和实现的途径,可能仅是出于善意的妄测。作为藏族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在神山这个天下最神圣的地方,会没有他们大王的一席之地。
实际上,神山岗仁波钦与格萨尔大王,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传说系统,而且传说的动机也完全不同:前者属于宗教文化原说初蒙时期的宇宙观,后者则多少折射出藏族人的命运变迁和他们更多的现实愿望,才会有一个半神半人的大王率众连年在高原上征战不止,以赢得更多的草场、畜群和财富。
岗仁波钦的背后没有更多的玄妙,山景寻常,一切又隐于浓云之后未着一丝形迹。我担心自己赶上纯粹的大晴天或阴天,所谓山景中的山是不变的,变化的就是阴晴浓淡的云,一座寻常的山也会因之而有一千种样子。这天傍午之后,云层飞得极快,岗仁波钦变幻莫测,我盯着拍了许多照片。
扎好帐篷,罗丹几个兄弟登上了岗仁波钦之下的一阶台地,台地之上有一座玛尼堆,玛尼堆上竖有经幡。拉经幡的绳子有几十米长,估计山地高处的风大,绳子经不住就断了。罗丹和他的两个兄弟拽紧绳子再把绳子接起来,嘴里一边高声地喊着:
嗦嗦嗦……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让运气抬升的意思。摊在坡地上和石垛子间的经幡重新被拽起来迎风飘动,人们最初竖起经幡的心愿才得以完整呈现。
藏族人逢圣迹和玛尼堆必拜,与******教徒一日五次必行的功课相似。这样的人,我想他们的心里一定很充实,每天都会有许多神圣的心绪在心中流淌。我第一次发现藏族人原是如此“内心”的一个民族——他们注重内心的细枝末节远胜过对外在世俗的关注,并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投入诵经或与此相类似的事情中去,藏族人以为这是他们从现实最终进入来世胜境的途径之一。
与常人一样,我长久没弄明白雪线的确切含意,这是在山地环境经常遇到的最基本概念之一。以我在阿勒泰山地、天山和帕米尔高原的经历判断,雪线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数字表示,同一条冰川处在不同的季节,处于阳坡或阴坡,情况就会有很大不同。雪线通常被视作生命的终止线。实际上,许多植被或苔藓会一直蹿到海拔六千米以上,只是形态会发生很大变化。就像此刻,我看到罗丹兄弟几个人正在朝远处的一片山洼地走去,白雪覆盖的地上有一抹枯黄,那是上一年的衰草。再细看看,草棵簇密的根隙里已开始泛出嫩黄,嗅一嗅,隐着寒意的风里似有草的气息,想必岗仁波钦的春季已经不远了。随我们一路奔波的三头牦牛把头埋在荒草杂陈的雪里,不停地横过嘴去薅着一坨一坨的草吃。罗丹三兄弟愈靠近,它们愈往高处移走,最后被围在一片山洼地,估计牦牛整个晚上都会呆在那儿。看着罗丹三兄弟撵着牦牛像是一张宣纸上的几点墨迹,能想象到要不了多久,这里就是一片绿草漫溢的情景,这是整个中国西部最极致的景观之一:一点鲜绿铺在大片的蛮荒簇围之中,在周围****狰狞的比照之下,更显出绿的鲜灵和生动!日常惯见的绿草连天相比之下倒显得苍白了。
——这里已在海拔五千米以上!
从围牦牛的山洼地再向北望,一条雪脉随着峡谷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使劲跺了一下脚,能感到雪面坚硬,由此让人相信:
这条雪脉并不是一条雪的堆积带,而是一条冰川,只是形成的年代不太久远,冰川表面可以看出不多的几道冰层堆积,而不是像所有古老的冰川一样,会有数不清的树轮一样的堆积。这条冰川由神山岗仁波钦发育而成。千百年来,人们多以为覆盖神山的冰雪终年不化,实际上,它一直处于消融之中,这条冰川即是它消融之后的去处。仔细听听,冰川覆盖的砾石堆积之下有哗哗的流水声,可以想见温度再上升几度,潜伏在地下的流水就会溢出地表,可以让人清楚地看到环神山四周的那些水脉是如何由一些细碎水头最终形成的。
如果从登山的第一天算起,这会儿,我正站在神山岗仁波钦的正背面,两边的山峦展开,中间留出一个巨大的山口,被云雾缭绕的神山岗仁波钦矗在中间。我注意到笼罩着神山的云雾似被搅动,云团翻滚,山沟之下的幽深谷地有更浓的云气攀着神山的山壁在升腾。
我又在犯二十年前初登天山的冲动了,不在预定的计划内,也没有任何最起码的准备,一刹间就决定了我要去最近处看看神山。
——实际上,这正是职业登山家的大忌。不知道是神山的魅力无法抵挡,还是我在自己已不年轻的年龄仍难抑热血沸腾更确切。千百年来,无数转山的人走过神山岗仁波钦背后这一段,磕完一长串长头再吟诵比常日更长的经文,就会沿着山道往卓玛拉山口继续走去,我开始向另一阶台地攀去。原来耗尽牛劲蹚过来的台地已是一片摊展的遛马场,地表黑色的泥土草根密布,要不了几天就会一片葱绿。此刻,我脚下地面的质感已没那么柔软,而是有着尖锐边角的一色大石块。石块与石块相抵,石块里边被悬空,延续不断的流水声多了一种回鸣。若照着石头相抵的那个点猛踹一脚,可以想见的情景一刹间让我的头皮发麻。事实上,没有这个可能,每块石头上遍布的苔鲜斑痕告诉我这些石头堆积的时间已不是几年、十几年了,除非有更强力的震动,一般不会滑落。山上的云气重,石面很滑,我只能采用接近猿的姿式往上爬。想起辛弃疾《永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中有“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句,此刻,我是逐一把“石头摸遍”。
我脚下的石块多有八十公分见方的样子,正好有火车站搬运工搬的纸箱或木箱那么大,个体惊人地匀称。
为什么会这样呢?
在我的登山经历中,这种状况已不是第一次碰到了,只是没有琢磨透,大小匀称的石头堆积在一起,似是出于一种人为意愿。
当山体崩裂的时候,由于重力加速度的原因,最大的石头常会滚得最远,这是我们一路过来看到那些大石头横在道路当中和路旁的原因;体积越小的石头滚得就越近。这就是体积相当的石头何以会均匀分布在同一个地段的原因了。
另一个现象也极为突出,越接近山体上端的地方,石块的棱角就越为尖利,估计是滚落的路距短,石块的棱角尚未被打磨掉,所以,这个地段绝少见到圆石头也就不奇怪了。山下的河里应该是石头运行的末端,几乎一色的鹅卵石,那正是石头运行路距和经历时间长短的有力说明。
石头从山体上崩落,从大石头变为小石头,最终化为粉屑——实际上,这正是大山自然风化过程的完整演变。无数个千万年过去,同天下所有的大山一样,岗仁波钦衔领的整个冈底斯山脉也处于持续不断的风化之中。大山的每一次崩落或者由大石块再分解为更小一些的石块,就像人的一次呼吸,只是大多未被人看见或不易被人觉察到罢了。
在堆积的石块之间行走,耳畔有嗖嗖的风掠过,几次险些掀掉我的帽子。虽认定没有崩塌的危险,脑子里却始终有挥之不去的恐怖想象,担心脚下的石堆在瞬间溃决,这让我每次挪动手脚都必须有羚羊的灵巧。我后来发现走在冰川上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冰面平整,脚下远比走在垒垛的石块间轻松。一个被蚀空的冰洞把我吓了一跳,隔着几步外探头看看,能看到洞底流水潺潺,若踩在什么地方掉下去,情景不堪设想。我移步往堆积在山凹处的雪面走去,一脚踏下去雪埋到了大腿根儿,比我这辈子蹚过的雪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