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岗仁波钦
位于东经813°北纬31°海拔6638米
在藏语中,岗仁波钦意为“神灵”之山,同时被印度教、藏传佛教、西藏原生苯教及古耆那教认定为世界的中心。
从印度创世史诗《罗摩衍那》及藏族史籍《冈底斯山海志》《往世书》等著述中的记载推断,人们对岗仁波钦的崇拜可以上溯至公元前一千多年左右。据苯教经典描述:
一条从岗仁波钦流下来的河注入不可征服的圣湖之王——玛旁雍错,四条著名的大河由此发源。
——流向东方的是当却藏布马泉河,下游为布拉马普特拉河,绿宝石丰富,饮此水的人如良驹一样强壮;
——流向西方的是朗钦藏布象泉河,下游为苏特累季河,金矿丰富,饮此水的人壮如大象;
——流向南方的是马甲藏布孔雀河,下游为恒河,银沙丰富,饮此水的人和孔雀一样可爱;
——流向北方的是森格藏布狮泉河,下游为印度河,钻石矿藏丰富,饮此水的人勇似雄狮。
每年来自印度、不丹、尼泊尔及中国各大藏族聚居区的朝圣队伍络绎不绝,使这里的神圣意味绵延了几千年。(注:引自《藏羚羊自助旅行手册·西藏》
【1】抚着足够走十几分钟也未必转得完的一排转经桶进入了位于神山岗仁波钦脚下的小村塔钦,装有转经桶的墙内据说是一位活佛与一些瑞典人合资修建的一座藏医院,不知道装这样一排转经桶是出于信仰、活佛的特殊身份或者纯粹是一种藏地的装饰?依次抚转经桶,已在转的和正在被我转动的经桶发出一片在老井上摇辘辘的声音。
转动经桶留在手间的感觉没有金属铸件的质感,仔细一看,每个经桶都是用木条先箍起来一个圆,再裹一层镀着金色的铁皮,其厚度不会超过几张纸。
在藏地那些最负盛名的寺庙,最精致的经桶应该是铜铸的,被作为镇院寺宝的单个经桶有可能被镀金,或外敷以兽皮与布。
塔钦藏医学校墙外经桶的工艺,表明一种尊卑的差异,同时,多少也暗示了宗教在今天实际所处的位置及所能有的影响,及在人们作出选择的时候究竟会有多大的决定性意义。
但是,这依然让我惊叹不已。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能够把一种欲望和念想做出最尽意的表达并使之能达到极致的话,藏地的宗教文化即是一个典型。它所要表达的语意其实很简单,就是虔诚和祈求福佑,但形式却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站在塔钦藏医学校的墙外放眼望去,不过屈屈几十户人家的一个小村,满眼的风马、经幡在夕阳之下炊烟的委婉描绘中飘动,屋前和帐外转经轮的每一下摇动和各种质地的佛珠一粒一粒地往复循环,把岁月转换为每一个具体可感、清晰可见的片断。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是夜的长翼从山岩、从屋顶扫过,即将扫过两个相距不远的佛塔。塔下堆着几千年来由无数人堆放起来的玛尼,上边用尽心意的各种优美铭刻足以让这一刻凝滞,让人可以听到心跳和呼吸的声音,此伏彼起涌汇为比河水更动听的歌吟,从最久远的从前一直传到此刻我正在倾听的耳畔。而这个时候,正有几位老人喃喃翕动着嘴唇,围着村中据说有几百年历史已久弃不用的一座老寺,这是他们这一天最后一次表达心迹的仪式。几位满脸沧桑的老人衣衫破旧,仔细盯着他们的脸和眼睛看,那种专注和投入不仅会让他们自己,也会让你这个正在观望的人忘掉人生之外的所有附加。只有一排烛光在高天阔地之间晃动,那是透明的灵魂可见的形迹。
其实,如果从狮泉河往拉萨走西线,二百公里外就可以看到群山迭驰之间岗仁波钦轮廓鲜明的银白色山峰了。再走近些,山壁横竖的槽痕也能看得很清楚,笃信的人把这些槽痕视作万字格。这是佛教和苯教最具象征意义的语意概括,简洁而神秘莫测。在岗仁波钦一瞥之下渡过了千万年的巴噶平原是一片漠野,可以见到沙棘和没及人膝的荒草,常有野驴、藏羚羊、狐狸和野兔出没。透朗的蓝天下,旱獭的惊叫声更具石头被撞裂为碎片的质感。
踏遍高原,若未能一睹神山岗仁波钦的神采,如同了望天空却没有阳光与星月,与一位绝世佳人擦肩而过却没有看到她的双眸,这使我在高原周转了数十日最终来到了岗仁波钦。此刻,我最担心的是我雇的三头牦牛和赶牦牛的人能不能如期到来。
这个时候,还不是朝觐转山的最好时节,日喀则的民工在雪融之后刚能趟过河口的时候就到了,开始给这里盖房子的人打工;另一部分早来的是康巴人,在塔钦的村南支起一条帐篷街卖各种能赚游人钱的东西。也有在这一年早来的教徒和香客,几顶距帐篷街不远的小帐篷,多是一人一帐,白天去转山,晚上蜷在帐里坐一夜。这些远道而来的苦修者,仅以一壶茶和一撮糌粑裹腹,形迹枯槁,让人心底有几分敬意。这天傍午之后,远近的帐篷已亮起了蜡烛,我看见几个转山的康巴人下来把几个单簿的行李卷儿“哐哐”扔在了街口,任由四周走动的人不断,他们点起火舀起水烧热搅拌了糌粑吃,第二天继续转山。不知道那一夜康巴人的牛粪火点到了什么时候,他们凌乱的长发用把铁梳子也未必梳得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快意,这给人的印象很深刻。
【2】赶牦牛的驮工和三头牦牛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半天。会汉语的驮工告诉我这是这一年第一次有人雇牛上山,牦牛撒在山里的冬牧场赶了几十公里山路才吆出来,一个冬季没上套的牦牛系了绳子拽不住,生人隔在十几步外也能惊得它们乱窜。驮工们绑好我带的东西远比几年前我在帕米尔高原与塔吉克乡亲们吆着牦牛进山耗的时间多,我很快注意到了藏族人与塔吉克人对待牦牛完全不同的办法。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野牦牛的驯化都是高原文明最重要、也最具意义的事件之一,也从而使高原人的生存和远距离的交流成为可能。但是,两个著名高原民族对牦牛所采用的办法却完全不同。塔吉克人用一截儿两头削尖的棍穿透牛鼻子的间隔骨,再系上一根牵拽的绳子,这个细节融含着人与动物之间充满血腥的历史,也意味着人对牦牛的彻底征服;藏族人仅用一个绳套儿套在牦牛脖子上,显然需要更高的驭牛技巧,并设法让牦牛更熟悉你,不然动起蛮力来,人与牦牛的体力差异显而易见。更深层则是宗教文化的深刻影响,藏族人普遍认为牛、羊或狗,很可能就是你的往世或你的下一次转世,这决定了他们对待牲畜的普遍态度和做法。当我们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出发之后,牦牛根本不照我们设定的路线走,害得几个驮工遍野地撒出去撵着牦牛跑。
在藏地,转神山是一件圣事。对于藏族人来说,一生中若没有一次转山的经历将是有欠功德的事,这相当于******教徒去麦加朝圣,一些虔诚的佛教徒年年都会转山。据说,转山一圈可以消除罪恶,转满十三圈可以获得转神山内道的资格,转够一百零八圈可以立地成佛,洗却前生后世的所有恶孽。不知道第一个转山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延续至今已有几千年,影响波及藏地和周边的不丹、印度、尼泊尔以及其他一些佛教影响所能及的地方。近十年间最大的变化,是无数人视作一生唯此为大的圣事已变成了一个极具号召力的旅游项目,岗仁波钦一时被许多杂志推荐为黄金旅游胜地。塔钦和相邻不远的岗沙村由此成为必经之地和提供牦牛与驮工的地方,我雇的三位驮工是岗仁波钦旅游开发最早的受惠者之一,他们每个人至少都有十年以上的驮工经历。
三位驮工是我极为欣赏的那种典型的藏族人形象:披着藏袍,戴一顶两侧折翘起来的大毡帽。一位叫久美,一位叫白玛希饶,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罗丹,黝黑的脸面遍是隐约凸起的疙瘩,眼大嘴阔,说起话来有牦牛冲你低吼的那种沉厚,一口流利的汉语得益于他在新藏线上常年往复的经历。站在你面前或者仅仅是看着你,自然有种凛凛如风的侠气。仅仅聊了一会儿,我们已是彼此可以相托的朋友。最后分手的时候,我把一个很不错的野外保温瓶留给了他,他对我开口已必称大哥。只有一点我始终没弄明白,十年光阴已不是个小概念,年年转山的罗丹们不知围着岗仁波钦已转了多少圈,成佛升天的古老传说在他们心目中还有多少意味呢?我很怀疑。为人提供纯粹的商业服务是罗丹和罗丹先辈们从未碰到过的新鲜事,完全功利的目的使信仰与神圣构成的传统断裂,这又是一个功利轻易碰撞非功利意义的典型例子,历史发生断裂,初衷产生歧意。除非是另一种可能,罗丹们已可能将内心的需求与现实中的谋生方式清晰地区分开来——像典型的犹太人,既保持着对主的虔诚,又不耽误利益的实施与扩张,这对于千百年来生活在高原上的藏族人来说,实在是一个跨度过大的难题了——罗丹们正在试图跨过门槛,或者,他们已经跨过了这道门槛。
我已有过远远瞭望岗仁波钦的经历,朦胧的影像渐渐清晰,这是一个实际存在与传说中的情景慢慢重合的过程,一掉头就会形影遁去——或懊悔,或无足轻重。当岗仁波钦真正矗立在面前可以直面相视时,我依然能感到自己不由自主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凝目望去。
我讨厌无所顾忌的虚无态度,世界上至少有数亿之众相信岗仁波钦是宇宙中心,何不借这个视角去看看世界的面目呢?似有风拂过,让人能感觉到空气的波流涌动,隐约有叩动心扉的声音,那个终极正是神山——岗仁波钦。不知道将岗仁波钦置于珠穆朗玛和乔戈里峰之侧会是怎样的情景,但不可否认的是,岗仁波钦的海拔高度远逊于这两座在世界排名第一和第二的高山。据说许多前世圣贤曾踏遍天下寻找世界的中心,他们不可能没注意到两座世界极顶的大山,最后却在今天岗仁波钦所在的地方长吁一口,了却心结,一直认定岗仁波钦就是传说中的须弥山。在连绵一片的山峦中,岗仁波钦略比相邻的山高一点,猛一眼看去并不具备足以让众山仰息的超凡高度——岗仁波钦的玄妙就在于它的山形和终年积落的雪,与相邻山峰截然区分开来。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岗仁波钦四周的山,多是覆一层灰土色的大片断岩,始于千百年前的风化过程一直持续到今天,积落的雪很少,即使有,在那样的秃山上,也更容易被融化。
这些断岩和岗仁波钦山体偏下端的山痕多被描述为多重的八瓣莲花,实际上是风化的作用,由此,我不得不把天下人千百年来都不曾道破、不愿道破的一个隐秘揭开:
岗仁波钦一直处于持续不断的风化之中,这造就了它的昨天和今天,也将决定它的明天——在若干万年之后,它的命运与天下所有的大山一样,终将化为粉屑。
有一点必须予以肯定,从传说的年代一直到今天,岗仁波钦一直是一副天然的王者气概,这是自然风化作用所能够完成和保持的最佳状态。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使得俄罗斯的一批探险家和地质学者一致将岗仁波钦认定为我们这个地球上所可能见到的最高大雄伟的金字塔,岗仁波钦及其相邻的众多风化状态相似的山因此被称作上帝之城,一时引起世界哗然,至今莫衷一是。
宗教文化和后来延续不断的转述,将岗仁波钦的每一个细节都赋予了意义和说法。风雪扫过,山体风化被凿掏出来的纵横槽痕显出浅淡不一的纹线,金字塔状的岗仁波钦由此被描绘为佛教终极象征的曼荼罗坛城。实地的感受是,岗仁波钦绝对有一种一峰独秀的震撼力,但是,更重要的还在于相比这下相邻的山峰,多是处于风化过程的大片石岩,甚至不太具备通常山的形态,皆仆伏在岗仁波钦的俯视之下,成为永远的陪衬。可以想见当年最早那位前贤走遍天下突然站在岗仁波钦之下的心境,众山像是海浪一样涌去,最后涌推出一个最高峰,这是世间从未有过的一座呈经典圆锥体的山峰,行云遏止,大风间歇,那位前贤一时被震撼——岗仁波钦的唯一性,就在于它山形的天下无双。
当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瞭望岗仁波钦的时候,我的脚前是一片凌乱层叠的旧衣物。我看了一下,外衣不多,多是软质地的贴身衣物,也有裤子和鞋。不知道第一个脱下衣服的人是谁,大概是在什么年代,到了今天,衣裤的原色褪尽,不知细节的人不会有比站在一个垃圾堆前更好的感觉。尤其让我疑惑的是那个第一个脱下鞋子的人,他会赤脚沿着后来的嶙峋山道继续走下去吗?走多远?转山之途全长五十六公里,最快的人一天可以上下一趟,一般人走完一圈需要三天,若是用等身长头一路磕过去至少需要十五天到二十天。山岩裸石间会有他脚下磨破浸出的鲜血吗?
脱下最贴身的衣物想必是表达一种至诚至信,汉族人古时候男女之间曾有以内衣相赠的习俗,不知与此用意是否贴近?据说,滴一滴血或剪一绺头发会显得更虔诚,以示倾尽所有和倾其所能。一褛褴衫沉淀着如此厚重而让人惊魄的精神蕴含,从久远的从前一直流传到今天,让一个后来者不由不心生敬意。神山岗仁波钦是一块天堂之石,使千万年间无数的虔诚之心汇结为一片神圣而可感的精神奇观,即使有劲风掠过,也会绕过这里的一片静空,其间凝结的神秘力量实在过于强大了!相形之下,这片衣堆之前拉起的经幡墙,因为缺少体肤的味道就显得乏力了,那仅是一种仪举,缺少的是更重要的心力的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