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当我蜷坐在库尔班·艾里家轻轻一拍就能见到烟尘游走的毡子上,笔下的文字在屋外孩子们的一片哭喊中流泻,库尔班·艾里六岁的儿子牙合甫啃着馕在一边看着我。
对我多年穿梭往复的经历——那些行迹,远比遍布新疆的公路干线更缜密,也更生动,稍作疏理,就会发现:我很久以来对新疆一些极致之处关注太多,而很少在诸如柯坪这样的地方驻足。是疏漏吗?
如同多年前帕米尔高原对我的意义一样——几千年未变的生存环境使我有可能仔细体味一种遥远的人生及其丰富的寓意,柯坪再次成为我的机遇。
躺在库尔班·艾里家的毡子上沉睡长久,醒来心境美好,充满温情。此时,我才意识到我近半生间最大的失却。
【1】新疆被人最常提及的是横亘于新疆北部的阿尔泰山和西部天山,两处的山地、草甸和河流有着典型欧洲风光的典雅与华贵;另一处被常说到的是帕米尔高原,众多生发于这座高原的大山使之成为世界最为奇峻的极致,这些品质构成了新疆大致的地理轮廊。由此,新疆成为想象和浪漫的融合,也是新疆人与凡对新疆略有所知的外地人在说到新疆能够引起共鸣的契点。仔细琢磨起来,却蕴有无限悲哀:新疆人竭诚向人告白的心理和外地人对新疆固执持久的浅见,都与新疆博大而丰富的蕴涵相去甚远。
就人口覆盖密度而言,新疆地域与人发生密切关联的地方,或者说人类行为涉入最深、发生频率最为繁密的地方,应是毫无浪漫可言的环两大盆地边缘地带,尤其是塔里木盆地边缘,多少人经此掩面而过,稍作停顿也难以想象,不堪承受!太阳之下经久暴晒血色尽失的土地和与土地同样苍白而漫无边际的日子,远没有女人眼中勾人的那种魅力。然而,这正是占新疆地理最大比例的内容,从数量和质量两方面决定了新疆人的生存实质,成为新疆人生存状态更准确的描述。
【2】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尘土都是环塔里木盆地边缘居民必须面对的首要生存前提。这里说的尘土质感轻盈,没有风的时候伏于地表,浸过水可以构成地壳的最表层,由此有了人生存的依据和人类一些重要行为生发的缘由——据说,黄河每年大量携走的就是这种土质,其状况之严重,被称作大地失血!除此种情况,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尘土成为除阳光和空气之外的第三种生存要素——不是不可或缺的那种意义,而是无法回避。
尘土飘浮在空中,或浓或淡,一阵风起,会在瞬间使得天地的界限尽被抹去。在柯坪,我多次见到过方圆几公里到几十公里的尘土从天边掩来,再持续推进,隔着车窗玻璃视线透不出两米之外!在我记述这段文字的时候,几天前预报的一场八级大风已经来临,坐在屋子里紧闭门窗仍呛得人咳嗽不断,探出舌头能尝到空气中的咸涩。走出去不消三分钟,头上和脸上已是一片灰白。这场沙尘暴扫过整个南部新疆,气温骤降二十度,为历史所罕见。蓦然想起恐龙灭绝的那个年代,持续不断的浮尘遮天蔽日,终致厄运轮回,让人不寒而栗!
浮尘不着形迹,像是水底某种细密的藻类,只是更纤细,成为南部新疆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填充,也是树木、建筑、田地和人肤表的基色,挥之不去,抹之不尽。我曾仔细看过库尔班·艾里和他周围邻人的脸面,汗迹流过或淋把水的时候,才能见到皮肤鲜亮的原色。而那些孩子们,与其说是父母所生,不如说是“生”于尘土更确切,这个季节沙漠边缘随处可以见到孩子们光着脚或浑身****地蜷在土里,奔跑在巷市间……他们肌肤与尘土接触的密切程度甚至超过专长于此道的一些动物。教徒们一天五次净礼,没有水的时候,土是最好的替代,真主也无怨。我无数次看到如库尔班·艾里那样的汉子穿着鞋或不穿鞋在没及脚踝的土中蹚过丝毫无碍,以我一个外人的心态度测,一时尚很难准确体悟那种坦然的心境。
【3】在远离尘土的环境,甚至连栽盆花儿也要劳神去买土,土常是脏的最普遍的指代,几乎每一位城里的家庭主妇都对孩子的衣角会不会沾上土有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敏感。库尔班·艾里们的态度全然不同,没有任何抵触心理,由此不难看出文明的分野: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遥远的边地,那里的人们居于恶劣环境的坦然心态和他们不可思议的热情,皆源于对泥土的毫无障碍的接受。而都市生活的种种精致和考究——更确切地说,是对人同种欲望和行为的虚饰与扭曲,盖源于对土的隔绝与排斥。
我亲眼见过一位一百一十五岁的老人拍拍满是厚茧子的脚去套一双新靴子,那双脚原本属于土地,遍布脚底脚面的老茧正说明其延续不断的久远历史,而穿靴子则是典型的文明,结果怎么样?那简直是一种折磨!
很多年来,城里人一直在曲解维吾尔农民背着靴子进城的故事,哪里知道,一双靴子对于漠野间纵横往复的一双大脚实在是一种不堪忍受的痛苦。脱去靴子是还原本色,率真坦然,磊磊落落;进城的时候再套上,实际上是对本色的矫正,一双靴子对于一个终将回归土地的人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
住在库尔班·艾里家的那些日子,我偏爱孩子们整天滚在土里那种无邪,那种情景使人所能体味的美感和孩子们与自然的和谐让人想许多、想很远,我怀念那样的岁月。
【4】四周尽被高山环围,丰富的云雪条件使新疆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缺水区域。但是,正是因为重叠大山的阻隔使大气环流受到影响,塔里木盆地又是世界上最为干旱的地方之一。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星罗棋布的无数村庄里,常可以见到全村的人和牲畜仅以一口涝坝水过活,涝坝干涸之日便是生灵奔命之时。水的极度缺乏成为土地终为粉屑飞扬和更远处沙尘暴形成最重要的原因,水与分化的土地互为因果。
在库尔班·艾里家的数十天中,我每天看到女人们去担水,水的浊度让人相信其每一处细密的质感间都掺有足够量的尘土,或者说,一桶水实际上是一桶尘土与水按一定比例的搅和,两者的胶结状态正说明水与土的难解渊源和人对水土的一种基本态度。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水与土既是两个极端,有着不可调和的相斥性,又有着最强的相融性,涓涓细流就可以孕生一片万物竞晖的奇迹;反之,将是生命凋零的绝地。而人对两者都接受,或者说人成了水与土自然演化最生动的承载体。当库尔班·艾里和他的儿子们撂下饭碗舀起缸里浓浓浊浊的水不打嗝地喝下去,那种率性和惊人的承受力不禁让人咋舌!相形之下,没有半年的适应,我绝难咽下去一口——这不是情感有所依重的问题,而是改变一种生存方式。
【5】在我住在库尔班·艾里家的时候,他的弟弟艾买江·艾里正在相邻的屋边打地基。他的瘦弱的女人帮他垛石块、搬土坯,两样活儿对于她的体力都过于沉重了,她间或休息一会儿,远不如男人干得扎实,她的男人会怨她吗?
风尘卷起,天空一派狼烟奔走,世界的边际已不存在。突然间,人被置于一种极不真实的幻觉之中,一种被颠倒、被倾没的感觉随之袭来,让人恐惧。
这个世界会被风尘吹得形骸尽去吗?
我曾仔细看过风尘中隐隐绰绰的树影和飘摇不定的房屋的轮廓,很担心这个世界会像蒲公英的花冠一样随风散尽。库尔班·艾里的弟媳妇不停地在忙碌,我以为我已看到了这个世界最大的隐秘。
多年前我曾驻留帕米尔高原半年之久,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足以让一个民族在高原上独立支撑几千年。当我借助只零片断的维吾尔语单词向库尔班·艾里询问他遥远家史的时候,同样的疑问依然存在,找不出人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最早定居的缘由——那个远胜于地理变迁和意愿选择的终极原因。但是,有一点不能忽略,就是这些女人们的存在。
我曾仔细观察库尔班·艾里和他几个弟弟的妻子们,犹如过于干旱又过早催熟的杏子,她们都有鲜见的美丽,只是由于过早、过多的生育和尘土飞扬不尽的恶劣环境使她们成了褪色的老照片,靓丽依旧,却难掩岁月的痕迹。
库尔班·艾里的妻子今年二十六岁,比我当年初婚的妻子也要年轻许多,她生育了四个孩子;艾买江·艾里的妻子二十四岁,生了三个孩子;牙生·艾里的妻子二十二岁,生了两个孩子。三个女人出嫁的时候都是十七岁,这是让人遐想无尽的年龄!很难相信都市中会有十七岁的女孩子成为人妻,但这却是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延续至今的习俗,她们成了男人们和生活双重的根据:血脉的繁衍,家院儿和村区的营造,再到连片田地的开垦……维系一切有形景观和无形景观的根基。正是这些女人们,她们身上有种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换个地方至少要四十岁以上的女人才会被唤醒的母性。
我曾遇到一对年逾百岁的老人,与人对话,那男人就没有能答对或问对的时候,唯有老伴儿喊他的时候或告诉他什么,任由市声嘈杂,他一脸澄清。老伴儿已成了唯一能拨亮他生命之光的灯芯绳儿,那种神思相通,魂意相属,已不是寻常人所能领悟的,中间蕴有多少人生沉淀!
唯有一次,库尔班·艾里兄弟们的三个女人甩下一群哭闹的孩子们盛装去赶集,我很庆幸这三个女人尚保留着作为她们这个年龄的女人最本真的那些内容,至少反映出女人更真实、更令人信服的一面。这天午后回来,三个女人给各自家里拎回一副羊杂碎,收拾好最后煮在锅里,院儿里弥漫着一片少有的荤香气儿。
知道这一家人古尔邦节也没沾点儿荤腥,我带着我的朋友们走了。晚上再回来,锅里的羊杂碎仍没动,孩子们喊饿,舀出碗汤泡馕吃。直到三个野够的男人回家,一炷烛光之下顿时溢出比羊杂碎荤气更浓烈的热气儿。我发现男人们从妻子手中接过大块儿的羊杂碎嚼得滋味坦然,一派兽状。女人们则完全不同,照顾孩子们,侍奉丈夫,让男人吃足,让孩子们吃好,她们自己则可以少吃,甚至不吃。那个晚上烛光下的女人给我留下了一生最深刻的印象,我看到她们更多地在吮吸一时油亮的手指。
【6】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五月,远不像天山以北的天气那样富有戏剧性,阴晴都是心境的背景。这里不同,弥漫在空中的灰尘使得所有的景物都失去了清晰的边缘和本色,漫无边际,没有尽头。我吃惊库尔班·艾里家的女人们竟闲得可以坐在一块随意铺在院儿里的毡子上打扑克,不时笑声扬起。
以天山为界,新疆南北两边差异很大,南部新疆更多一些苦涩,环境更为严酷,人们理当有着更强烈的获取欲望,否则无以支撑更为险峻的人生。事实上正相反,南部新疆的农民对土地有着比北部新疆农民更放任的态度,期望值更低一些,这使得人们的评说各有所倚重。
有过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经历之后,我逐渐确信:尽管数千年间人类的行为已是影响整个塔里木盆地生态环境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但是,另一种因素的影响更关键、更至关重要,这就是生态自身的变迁——包括从地壳运动、大气环流波动到地球自然衰变的各种因素。塔里木盆地曾是汪洋一片,顷刻间变成一片沙漠,面对如此剧变,人类的努力和意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重新审度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那些普通人的生活方式,我相信正是因着他们与自然节律的暗契和感应,才会有库尔班·艾里兄弟和他们妻子们随处可见的闲适与散淡。
就在库尔班·艾里家的女人们打扑克的时候,她们身边是另一幅图画。
库尔班·艾里最小的儿子迪里夏·库尔班也就是三岁多一点吧,浑身脱得精光,正抱着他无数堂妹中最小的一个发狠地在亲。小妹妹吱哇乱叫,迪里夏·库尔班又去亲,满口涎水。
我相信这是孩子们完全没有****内容的天堂游戏,但是这种行为本身却是一种情感指向和感受力的启蒙,才会有后来他们父母间的休戚与共和只有男人女人之间才能够有的相互给予与关爱,最终铸成一条长长的人生之链。
我抱着浑身尘土和水迹花纹儿的迪里夏·库尔班一时充满怜爱,孩子们围着我扒了一圈儿,随意揪我的胡子,摘我的眼镜……我平生深有娶一个能生一打孩子的女人再有一个大院子的欲望,这一刻,一股浓浓的温热正环围着我的周身,五月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漫天弥漫的灰尘也在散发着淡淡的馨香,让人恍然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