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阿希克的唱,被震撼不奇怪,他们所奉献的毕竟不是寻常所能常听常见的,能直接把你带入整个身心兴奋、紧凑的状态。此刻,我被深深感动。稍明眼的人都能看出来阿不力米提·依里有明显的智力障碍,让他理解公毛驴追着母毛驴跑都是难题。我却惊异地发现,他的这种智力水平正好对许多陈杂世事形成一种屏蔽,压根儿顾及不到别人会怎么看他、他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只倾尽心力做他唯一能做或唯能意识到的事,他的演唱直接关系到他这一天在街上能不能有所收获,直接关乎他能不能讨到吃的东西。他把一张脸扬起来对着天,对着可能看他的人和压根儿不会看他的人,唱就成了他完全的本能:
单纯、纯粹、直接、尽致……
这是在向真主和这个世界乞诉!
此刻,阿不力米提·依里细汗浸湿的脸上充满虔诚和悲悯,听得我禁不住两眼潮湿。
在我倾心听着阿不力米提·依里痛唱的时候,众人口中传说的那个人被请来了,他叫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浑身精瘦却有的是力气。我后来才弄清楚这可能与他天天抡铁锤有关系。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带来了全身的行头,最突出的是浅蓝色间绿的一件彩条粗麻衫,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除“简德”之外阿希克的另一种“专用”服装。我很好奇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的外出行旅,他告诉我火车、汽车、飞机都坐了,上海去了,最后是在苏州来了全国“样子样子”(各种各样)的人,“海曼斯”(全部)唱了跳了,听他的意思是参加了一届全国的民族民间艺术节,这让他成了莎车名人。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说他在莎车本来就很有名,打坎土曼、镰刀和零星铁件的人都能找到他,许多阿希克的萨巴依都是由他亲手做的。这使我想到了买买提·吐尔逊·依明那把重量惊人的萨巴依,一问,果然出自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之手。
我又接着问,以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的眼光,“呙凯希”买买提·吐尔逊·依明阿希克和做小买卖的买买提·祖农阿希克,两位哪个技艺更高超一些?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想都没想,直接告诉我买买提·祖农阿希克“亚克西”(好),相反,说到买买提·吐尔逊·依明阿希克时,他伸出手摇了摇,没有作过多的评价。
我这一天午后的茶馆之行很有收获,结识了乞丐阿希克阿不力米提·依里和铁匠阿希克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这使我不得不把急于去找买买提明阿希克的计划再推迟几天。我很想更多地去看看,不知道一个用铁锤一下一下“夯”日子的阿希克和一个天天以乞讨为生的阿希克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种情景。
第二天,我如约先去了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的家。
莎车县城街心花园以北的城区,若以绝对的面积讲不会太大,对我却始终是个“谜”,我总弄不清楚居民区层层叠叠垒垛的房子和巷子间的来路和去路,若不是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提前迎出来给我带路,在这儿找一个人,几乎就是在满目摊开的大片苞谷地里找一颗苞谷粒儿!
不用惊异于维吾尔人的本能和经验,随处给一块地都能让他们经营得绝处生花。廊檐下的炕被两道进屋的门道分成三片,都铺着纯手工的地毯,来了人坐卧相宜。廊檐再伸出去,就是葡萄架,在晌午不过十二点以前,给满院儿投下一片斑驳如花的阴凉。葡萄架下有一口随时可汲水的手压井,女主人早晚拎一桶水在院里院外洒。依我的经验,若不是有各种各样的车轮子刨,这种常年洒水浇的地,光脚丫子走最舒服。印象中,许多维吾尔人家的“巴郎子”(男孩子),差不多小时候都是在这样的泥地路上光着屁股开始追着小女孩儿跑的。葡萄架和一进门的夹角儿是一个羊圈,可以听到有羊的叫声。羊圈的棚顶是鸽堂子,鸽子“咕咕咕”的叫声只有在偶尔驶过一辆莎车现在满街都在跑的替代毛驴的机动三轮车的时候,才会被打断一会儿。有这样一个院子,说明主人的脾性和过日子的那份心。我注意到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打铁的跕墩就垛在院里距葡萄架不远处,抡锤的伙计是他的大舅哥。通常,这是维吾尔家庭作坊的习惯做法,能使手艺最大可能地谋利并能保证手艺在自己家族内相传。在我们闲坐的时候,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抄起家伙和他的大舅哥在砸一个坎土曼,一招一式让人看着极舒坦,有他打萨巴依的节奏。他们的一侧,是鼓风机吹得竭尽在跳跃的一丛灶火,灶炉边的墙上整齐挂着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的所有工具,工具之间就有两把萨巴依,这让我多少有些意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来摆出来专给我看的。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说,他的萨巴依平时就挂在那儿,打铁打累了或一时接不上什么活儿,扔下锤子抄起萨巴依就能打两下。这样看来,成为阿希克已不是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出于纯生计的考虑。
这天中午,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已外嫁的女儿专门赶回家给我们做了可口的拉面。吃饭间我和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闲聊,问他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见不到买买提·祖农,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说了一个我已估计到的原因,这牵扯到老萨帕尔·玉素音先生。
在几十年的岁月中,像萨帕尔·玉素音先生这个身份,对普通的各地乡民要维持足够的尊严,对省城或各地的来宾要体现出足够的办事能力,每每陪同客人寻访,老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常会随口答应一些超出他的能力以外的事情,就像他曾答应给买买提·祖农一家办户口,应承下来却没办到,失信于人,因此才影响了买买提·祖农对我们的态度。这件事对我是个提醒。
做完餐后杜瓦(祷告),阿地里·阿不都克里木又陪我去找乞丐阿希克阿不力米提·依里,正巧和他碰在路上。不知道阿不力米提·依里从哪儿晃了一圈回来,双手捂着一个宽口瓶,里边装着不知道是果酱还是蜂蜜那样的东西。
看着阿不力米提·依里在空荡的大街上拖拉着似是不太利索的腿一步一步往前蹭,我最关心的是他还有什么家人。无论寒暑,停下脚来总还有人招呼一声吧?
“巴,巴巴。蛮呢阿帕巴(有,有有。我的妈妈有)。”阿不力米提·依里还是扬起一张脸,两眼却不知在望着哪里。
我请阿不力米提·依里带我去他母亲那里看看,非常意外的是他没有顺着原来要走的方向一路走下去,而是掉回头带我向另一边走去。
估计,在莎车的大街上,阿不力米提·依里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也和莎车随处的风景或一棵树一样早已被大家看熟了,我陪着他走并没有谁觉得奇怪,倒是有个打馕的小伙子冲我粲然一笑,有午后阳光的暖意。
在一条街上走了两三个来回,我从阿不力米提·依里的神情上判断,估计是到他母亲家了。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他在这条街上来回拍了几家门都不能肯定该进哪一家。最后走进一家,满地凌乱,不知道是刚刚搬过来,还是正准备搬走,炕沿上坐着一位妇人,估计是阿不力米提·依里的母亲。奇怪的是两个人都没有母子应该有的表示。问候几句聊起来,我才知道天下最苦莫过于我身边刚刚结识的这个半痴的阿不力米提·依里!
阿不力米提·依里的母亲叫帕泰木汗,大约五十五岁,原丈夫叫依明阿洪,是一个以打馕为生的手艺人,在阿不力米提·依里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这导致帕泰木汗后来再嫁,陆续又生了四个孩子,后续的丈夫拒不接受前夫的儿子,这让我一下明白了阿不力米提·依里为何走到他母亲门前都找不到门的原因,他到他母亲这儿,毕竟来得太少!
也不知道小小的阿不力米提·依里是怎么长大的,在他十七岁左右,发现他常处于一种神志不清的状态,如果不是惘知,阿不力米提·依里的每一天将怎么过?每一次苦,每一次寒意的侵袭将怎么挨?能够乞讨,并且有萨巴依和歌声,实在是在阿不力米提·依里一片恍惚的世界里开了一扇窗,有阳光漏进来洒满他的心地,让他能感到世间仅有的暖意和慰藉。
告别了阿不力米提·依里的母亲,我随阿不力米提·依里去他现在落脚的家。房东叫祖木来提汗,原是阿不力米提·依里家的邻居,身边的孩子陆续走了,她收养了阿不力米提·依里住在家里。在走进家门的时候,我发现阿不力米提·依里把攥了一路的那个宽口瓶递给了老太太,这个细节让我看得禁不住掉下泪来!
一个半痴的阿不力米提·依里,他一天能弄明白几件事?把那个宽口瓶捧在怀里走一路,竟然跟了我几个小时都没丢在哪儿!在阿不力米提·依里的心里,也有轻重,软弱、无奈和大半的惘知之中,也有他的一份执著。阿不力米提·依里对人所能有的这份表达,实在是太重太重!
可是,又有谁能解呢?被误读,被轻视,多是更重的哀和悲!站在一边,我能有所表示的,仅是抚一会儿阿不力米提·依里的肩:
兄弟,但愿你不再醒!
没有在最近的距离与乞丐的接触过程,阿不力米提·依里兄弟的境遇让我心有暗伤,我决定在第二天完整跟随阿不力米提·依里一个早晨,亲身经历一回乞丐的生活。
一夜难眠,早早离开宾馆往外赶,赶到阿不力米提·依里睡的人家,发现他是睡在房东老太太屋外的窗户下边,身上铺盖的就是他自己的一身衣服。这时候,房东老太太屋里的灯也亮了,随着她的门一开,一股子浓浓的劣质雪花膏的味道扑面而来,险些让我跌过去。这个味道让我极不舒服,更重要的是,老太太在这个早晨腥腻的香浓让我一下有种很不好的联想,我担心阿不力米提·依里以后的处境会很难。
阿不力米提·依里起了床没有洗漱,拖了条原用于装化肥的口袋往腋下一夹就出了门。相随几步我才看清楚,阿不力米提·依里的两腿并没有病,有“病”的是他趿的一双年代已过于久远的鞋从不系鞋带!
天初晴,赶早市的人还没出门,各家的女人们在洒水扫院。阿不力米提·依里掏出萨巴依沿着街巷走去,我远远地跟在后边。估计,在每个早晨没讨到东西之前他是不会有饭吃的。
我非常意外,阿不力米提·依里走到各家门前,基本上都有人出来送东西,妇人们给的多是吃的,半个、一个馕或几个杏干或枣儿,男人们给块儿八毛的钱,这是维系阿不力米提·依里生存下去最可能的保证。照******教的教义,每个******有拿出自己一部分所有作为奉献的义务,这使得施予成为一种自觉。
每收到一份布施,道过谢把东西装在口袋里,阿不力米提·依里便继续往前走。接近晌午的时候,他的化肥口袋已填了一半。这时候,让我意外的是阿不力米提·依里没回家,而是一直往乞里坦麻扎走去。阿不力米提·依里到了麻扎并没有什么明确要做的事,他舀了寺里的水掏出馕吃,随处走走坐坐,混在麻扎那些老人和残疾人之间互不相扰,这里似是更能给他以安宁。我最后离开的时候,惊异地发现靠着一个坟垛的阿不力米提·依里晒着正午的阳光正在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