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与买买提·祖农夫人闲聊之际,有一个戴猫耳朵帽子的大眼睛男孩儿扒拉着一堆瓜玩儿,旁边另有两个相偎而笑的女孩子,虽都在十四五岁之间,已能看出沙尘和土坯房子都未能掩饰的漂亮,稍待长成,必有惊世的美艳!禁不住几次细细端详,再看看一旁有腿疾的买买提·祖农夫人,我极为疑惑:
在什么情况下,人的两性组配才会有最妙不可言的结果呢?一定是买买提·祖农这样一个男人和他夫人这样一个女人吗?巨大的反差,再加上诡异的唯属于阿希克的灵性,这就是真主呈现在世上给我们看的买买提·祖农的一家。
想着瓜摊是买买提·祖农的生意,我们特地买了瓜切了吃,一边向买买提·祖农夫人询问他的去向。据买买提·祖农夫人描述,买买提·祖农似是去清真寺了。我们静下心来等,不时和孩子们说笑几句,耳畔是买买提·祖农家铺子里一台十二寸黑白电视机喧嚣的声音。
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见到买买提·祖农回来。莎车初夏中午的燥热,已让我所有的好耐性丧失殆尽,我起身吆喝兄弟们走人。
回到宾馆,我的情绪糟透了。在我的印象中,一个阿希克,在别人眼里也许没有任何需要他们坚持的价值,诚信却是他一生恪守的底线,我想不明白买买提·祖农与我们未能相见的原因。这天午后,我们又来到了买买提·祖农的家,看着旁边有家馕铺先后拣出三坑馕了仍没有见到买买提·祖农的身影,我开始怀疑:
买买提·祖农在有意躲我们。
此后,在莎车驻留的几天之间,我们又数次去了买买提·祖农的家,每次得到的回答各有不同,结果一致,就是见不到人。站在买买提·祖农家紧闭的院门之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从这条长巷穿过,我想,也许我这一生也不会再有与买买提·祖农阿希克见面的机会了,就像这长巷尽头不断远去的、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是谁的那些斑驳身影。
如今的莎车城,一条八车道的主干道和数条公路支线汇聚了莎车所有最时兴的建筑,这是莎车政府各个部门、单位和一些主要商业设施。距这些由柏油路纵横构架的城市主干线再延伸去数百米,是比整个城区建筑品质差两个到三个级别的各个单位居民的住房。再远一些,尤以城东和城东北面最典型,建筑级数差异更大的房子就是那些最普通的民房。虽成色没有数百年或更久远沉淀的风尘,但那挤挤挨挨的垒垛方式和其间纵横细密的巷道颇有古韵,依稀还能让人感受到遥远的叶尔羌汗国的气息。这些地方,能看到鸽群和每天飘起的炊烟,雨天一地烂泥,经常出入的多是贩夫走卒,驴车和近些年时兴的“蹦蹦车”是穿行于街头巷尾的交通工具,不时有刨食的狗和鸡映入眼帘。突然,有位老妇人站在我面前吱哇乱语,似在讲一个很久远、很恐怖的故事,我和我的一行人听了一会儿然后悄悄绕过去走了,发现她依旧在拦住任何一个她可能拦住的人在讲述,旁边有位走过去的老妇人悄悄告诉我:
这是个疯子。
在莎车城东夕阳下的老巷穿梭良久,也问过许多人,我们随步履迟钝的老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寻找他记忆中的一个人,等找到门下,才看清这是我一路寻索所没有见过的一位女阿希克,她叫穆巴拉克·海尼姆。
捋一捋与我谋面的每一位阿希克,多是出悍力的人或隐于边缘的人。穆巴拉克·海尼姆女士则完全不同,虽有岁月的风尘落在额际和两鬓,但就是披一片麻布也不掩她久浸书卷的气质。寒暄之间,有拄拐杖的一位年轻女士抱过孩子递给了穆巴拉克·海尼姆,屋里有个男人招呼,循声望去能看到有个人斜歪在炕上,估计,这就是穆巴拉克·海尼姆的一家。
这又是一个让我想不到的意外,超凡脱俗的心气与每一处都透出窘迫的处境同时融于一身,一瞬间,这让我极为生疑:
难道,我对穆巴拉克·海尼姆最初的判断全错了吗?
细细聊起来,穆巴拉克·海尼姆很早就出嫁了,估计,也就是十四五岁,家道殷实。丈夫常有抚琴阅卷的时候,或在家里举行以乐会友的“沃都拉希”(聚会),原本不识字的穆巴拉克·海尼姆耳濡目染,就知道了许多维吾尔经典木卡姆的唱词。后来,丈夫中道西去,剩下年轻守寡的穆巴拉克·海尼姆和一双残疾的儿女。她说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有了最初去麻扎的经历,打起萨巴依尽情倾诉,嗓子唱到哑,一任泪水流尽,回到家就能换一副泰然的心境。此后,去麻扎就成了穆巴拉克·海尼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生活内容,据她说,她已走遍了喀什境内所有最著名的麻扎,最常去的是叶城的杰亦德帕依夏麻扎。
我最后的请求是想听听穆巴拉克·海尼姆的演唱,她脸上露有难色,随后把孩子交给女儿,去屋里拿出萨巴依唱起来。穆巴拉克·海尼姆的声音很低,情绪也全没有阿希克通常那种激烈和忘情,想象不出这位久久沉没在莎车深巷里的没落遗贵与维吾尔人最极端的情感表述能有什么逻辑联系。
等到一曲终了,我才弄明白原因。穆巴拉克·海尼姆说她很抱歉,已经病了一段时间,身体没有一点劲儿,再有十天半月稍稍恢复之后,她愿意带我们前去杰亦德帕依夏麻扎,在那里她会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状态。
最后告别时,透过几棵大杨树的树干,夕阳的光缕正好投撒在穆巴拉克·海尼姆女士家稍高出院门一点的地方,被院门和院墙遮挡的地方都是暗影,穆巴拉克·海尼姆的头部正好处于强光的映照之下,能看到被照得丝丝毕透的一绺泛白的头发贴着她的脸颊轻轻飘动。若干年前,这个面影绝不会比传说中阿曼尼莎汗的美丽逊色,此刻,却让人禁不住有更多的感伤。
走在尘屑弥扬的老巷之中,我突然觉得莎车午后的这个片刻充满哀情,似乎明白了维吾尔最悲情的沙塔尔的旋律:一定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一定是一个充满怜悯之心的人在讲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事,后来,才会有世间一把专以诉说心事的琴问世。
在我以往的莎车行旅之中,我曾看过阿曼尼莎汗的陵墓和与之相邻的清真寺。陵墓中的富丽画像和整个陵墓显现出的豪华都在极尽强调某种东西,给人的感觉却是给幼儿园小朋友玩的一堆塑料积木。相邻的清真寺是莎车最大的信众礼拜场所之一,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清真寺每天洒水扫地的一位老人有一捧像成匹的布一样能折起来几折的烁白胡子。清真寺的后院就是著名的乞里坦麻扎。如果不走清真寺的后门,从清真寺的院外或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绕过去,去乞里坦麻扎的路几乎随处都是。这种便捷,本身就说明了清真寺与麻扎的不同。老萨帕尔·玉素甫先生有一句很到位的话:
“清真寺嘛,胡达(真主)的房子;
麻扎嘛,自己的房子。”
在莎车,敞亮的大路和最豪华的楼房都在强调一种意愿,实际上,这个城市真正的重心,还是东边的老街。烟尘飘荡,下午六七点钟的光线像五月沙枣花的花香悄然袭来,仔细寻索,却没有一点痕迹,这就是久远岁月的味道和质感。从街市中心,从旁边的林荫道,从大田里……从任何一个角落,都能进入乞里坦麻扎。让人吃惊的不是这儿的人四季往复不断,而是这儿人的一种心态,就是在自己家里也不会有这样坦然,脸上没有任何要做出来给人看的内容。可以独坐啃一半儿馕,可以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在此流连,就是在这儿睡过去,睡过去的人和将来相送的人也不会意外。有树荫遮蔽的墓旁蜷坐着几个蒙着面纱的老妇人,你知道她们的眼睛能看见你而你却看不见她们。两位肩搭着塔哈儿(口袋)的老人隔着麻扎的外墙在抚面祷告,眼角有泪水溢出。我还看到一位戴着白纱巾的年轻女士,她走到一个墓前默祷,几分钟之后再去另一个墓前默祷,走动之间不断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碎钱送给麻扎边上那些老人、乞丐和残疾人。这是******的祷祭方式,给人的布施是表达逝者的美德与心愿。
之前,走遍天山南北的我一直有一个疑惑:不知道各个城市都能见到的那些乞讨者最后的归宿是怎样的光景。乞里坦麻扎的状况让我一下明白了,我相信这里将是流民最后的收容地。从精神上有所归依,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得到每天一定数量的布施。人们对麻扎的虔诚,无形中创造了******信众的一种社会关注方式。想想我周围那些流浪艺术家,还真没人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吃睡无忧。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觉得你不自在,而你尽可以在这儿为自己找一块属于你的地方,与人无扰。
环顾乞里坦麻扎四周,挤挤挨挨的坟垛难以计数,坟地环围的中心是浓密树荫之间隐蔽的乞里坦麻扎的院墙和耸起的塔顶。这种分布的格局,本身就说明了麻扎与普通大众的关系和麻扎在每一位******心中的位置。在维吾尔人心里,最后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作永久安眠之地,实在已是一份太过奢侈的好福气!
早在******教传入新疆之前,新疆有一个近一千年原始崇拜到萨满教的时期,其最大的特点就是万物有灵的概念,最终演化为英雄崇拜、神灵崇拜和祖先崇拜的文化指向和习惯仪式。在******教传入之后,尽管与******神教的宗旨根本对立,可这些特定的文化指向和行为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作为一些“必不可少”的因素全部融进了******教教义,由此,形成了新疆伊斯兰教这种完全不同于阿拉伯半岛的特色。
(在描述上述这种现象的时候,许多学者和理论阐述较偏重于阿拉伯半岛******教原宗旨与新疆本地特色的“融合”,是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的自然迭加。实际上,特殊的地缘环境决定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的需求,正是这种需求才能决定文化样式的最终选择。在这儿,最重要的、起决定作用的,正是这种“心理需求”。)
总括而言,虽在教法、方式和朝拜对象的确立上各有取舍侧重,坚持麻扎的朝拜却是苏菲各派共同的特点。******教的君主、传道者、战场上死去的舍希德(殉道者)和一些文化名人的麻扎相继成为信众朝拜的对象。萨图克·布拉格汗的陵墓早在叶尔羌汗朝之前已坍废难寻,这时得到了重新修复。相继修建的,还有阿尔斯兰汗麻扎、四伊玛目麻扎、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和《突厥语词典》作者麻赫穆德·喀什葛里麻扎、《福乐智慧》作者玉素甫·哈斯·哈吉夫的麻扎,还有东察合台汗****黑鲁·帖木儿麻扎、额什丁和卓麻扎、贾拉里丁麻扎等等,一时成为叶尔羌汗朝的一大胜景。
沿着久经踩踏出来的路一直往前走,可以看到路旁的黑榆遮天垂落,每棵树都有几个人环抱不及的树围,路和树的尽头就是乞里坦麻扎的大门。一脚踏进,一股风差点儿掀掉我的帽子,这是因为门廊的过于高大才能形成穿堂走马的风。回头一望,夕辉透过门和门廊顶上透风的洞照进来,整个门廊的大片暗影之间就有了格外亮的几缕光束和几片大小不等的艳红。久被踩踏的地面幽光如烟,能照出人影儿。突然间,有几只鸽子扑棱棱地飞进来落下,门廊里一时一片咕咕的叫声。这个情景让我有一霎时的错乱,很久远,又在真实经历着。
在麻扎的院里看看,我随人走进了乞里坦麻扎的核心之地。最显眼的就是一溜排开的圣墓和圣墓之上竖起的无数旌旗,每座圣墓墓头都披盖着深绿色或暗红色的金丝绒,墓前摆着现在已很难见到的巨大的盘羊头……这一切,显然都留有古老萨满教遗存的影响。递上奉献,随谢依赫(麻扎看守人)做完杜瓦(祈祷),脚下带起了浮尘,麻扎西墙核桃木的巨大窗户透露的夕阳一下变为无数道可见的光束,烟尘缭绕,良久不能散去。
在这些谢依赫中间,最言之咄咄的一位叫买买提·吐尔逊·依明,他是萨帕尔·玉素甫先生向我着力推荐的另一位阿希克。很难想象,这位身高一米边以上的大个子,竟出身于以挖坟坑为生的一个“呙凯希”(掘墓人)世家。
我很关心买买提·吐尔逊·依明是怎样成为阿希克的。他说他自小就在各个麻扎出入,曾亲眼见过很多阿希克的演唱,印象中他会的阿希克的所有歌都是那个时候的记忆,他有着常人无法比的师传。
我又问买买提·吐尔逊·依明,通常都在什么情况下唱阿希克的歌?买买提·吐尔逊·依明的叙述不禁让人心情黯然:
每当挖完一个坟坑,或是黑夜或是凌晨,这是世间最为凄清的时候,多半不会有人陪,买买提·吐尔逊·依明就会抡起萨巴依躺在坟坑里唱,他嘶哑的声音会使整个麻扎肃然。有时候,是在送葬的人群散去之后,撂下刚刚埋完逝者的坎土曼,夕阳垂落,整个麻扎寂静无声。这个时候,买买提·吐尔逊·依明也会倚着麻扎打起萨巴依。没有被人鄙夷的目光,没有闹市的喧嚣,心境澄静,萨巴依和买买提·吐尔逊·依明咦咦呜呜的声音就是一种诉说。
交谈之间,买买提·吐尔逊·依明已嘱人从他的家里拿来了萨巴依挥打起来。等他停下来,我特地接过他的萨巴依看了看。这把萨巴依的羚羊角比我见过的都长,最重要的是整个装饰不同,加的铁环大且重,掂一下每把至少都在一公斤左右。这样的分量,一曲抡下来不次于夯堵墙的力气,想必买买提·吐尔逊·依明的臂力非同寻常,这是我见过的最重的一副萨巴依!
最后,我问买买提·吐尔逊·依明是不是认识买买提·祖农,这个问题隐含着一个稍显别有用心的意图:
若买买提·吐尔逊·依明说不确切或者回答两个人不认识,他的所有传奇和江湖位置,都值得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