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艾买提·巴克西的照片,他的整个神情都是内敛的,最重要的特质就是隐忍和苦涩。他的神情完全是迸放的,释放不尽的是他十九岁的英气和十九岁起伏跌宕的热血,这是一个意念之下就可以豁出性命去完成一次冲动的年龄。我很疑惑,在很多年前,在他现在这样的年龄,具有同种血脉的他的父亲为什么后来会走得那么远,甚至完全走向了这种血脉蕴意的反面!
女人们的哭诉仍在继续,眼睛通红,支离破碎的叙述大意是在说艾买提·巴克西把这间房子盖好就走了,自己没有住一天。盖这间房子的时候,艾买提·巴克西就睡在屋外的一个犄角。我专门看了这个地方,狭窄得只能容一只狗卧下。我又问依麻木·侯赛因,父亲有没有给他留下别的什么东西?
他打开了一只木箱,取出了一堆散发着潮霉味儿的东西,其中,有一对羚羊角的萨巴依,一件粗牦牛毛的破大衣,一顶暗红色的毡帽和一个据说是专用于讨饭的罐儿。
当这些个东西逐一被往外拿的时候,我很快意识到,原来那股刺鼻子的潮霉味儿是那件破大衣衣领上常年蹭出来的油腻子的味道。这个判断让我有一种猛然与艾买提·巴克西遭遇的感觉,似乎这件大衣的主人并没有走远,吐出一口气息,能感到立刻就会与他的气息相撞、融汇,让你一时唯恐避之不及。
我很疑惑,这种粗牦牛毛的大衣原是出于柯尔克孜人,是上了岁数的柯尔克孜老年男性的身份象征。不知道何时被阿希克们所借用,成为他们风雨之间往复游走的标志。这件大衣的衣袖,像是被狗撕去了一截儿,剩下的残袖布缕疏离,衣襟和下摆的一圈儿已经飞边龇线。牦牛毛的大衣,无论怎样,一个人是穿不成这个样子的,一定是经过了很多人辗转,最后,成为艾买提·巴克西的专有。估计,在阿希克们之间,这种衣物很可能是他们相互赠与的最好的礼物。
我拿起讨饭罐儿,能看清楚这是个整体模压成型的铁壳,猜了半天猜不准这个东西是汽车的某个部分,还是拖拉机的某个部分。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了,估计是阿希克们的标准用具之一。艾买提·巴克西满眼通红的大嫂端着讨饭罐告诉依麻木·侯赛因:
“原来你只有一个狗娃子这么大点儿,你爸爸一手抱着你,一手拿着这个罐儿去要饭,夏天、冬天都不停,吃不饱你就哭。”
她的这番话,让人猛生一种由衷的痛。想想凛冽寒冬或酷暑之间形影孤单的艾买提·巴克西,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端着罐儿向可能有人的地方走去,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数年、十数年!儿子嘤嘤的哭声就在身旁,相比所有苦修的阿希克,他更多了一份忍耐和愈显韧性的坚持。不知道沙漠中那些流浪者和打柴人,他们可曾见过抱着儿子在流浪途中的艾买提·巴克西吗?
最意外的,是我第一次见到了阿希克们专用于抽麻烟的水烟壶。依麻木·侯赛因撮了一簇莫合烟演示给我看,抽的时候会有咕噜噜的响声。每每阿希克们聚会,抽麻烟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内容。一个烟葫芦轮流转,最后使得所有的人心神迷离,疯狂地哭诉和演唱,最后是地动山摇的萨玛,一个烟葫芦常是启动阿希克们所有隐秘的钥匙。
在艾买提·巴克西已去数年的屋里,短短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已度过他四十多年既包含着时间、也包含着所有辛涩和蕴意的人生。我嘱依麻木·侯赛因架上驴车,套上他父亲留给他的所有阿希克的行头,我们去了艾买提·巴克西的坟。
艾买提·巴克西的坟,在村里一片绿树掩隐的老坟地里。那些早已坍塌近于抹平的坟、刚坍塌露出一口洞穴的坟和零落散布其间的新坟,就是整个人生。我请阿訇诵了经,除了我,这个专为艾买提·巴克西的杜瓦(祈祷仪式)有他的大哥、他的儿子依麻木·侯赛因和村里其他几个相邻的人。杜瓦之后,我向依麻木·侯赛因问他父亲最后逝去的情景。依麻木·侯赛因说,父亲葬礼的时候来了很多人,好多人他不认识,从莎车、疏勒、英吉沙、叶城来的都有。我估计,他说的这些人基本都是阿希克。在艾买提·巴克西下葬的数月之间,每临主麻日(每周五)的晚上,艾买提·巴克西的坟前还会有人拢起一堆火围一个圈,抽麻烟,唱歌,天亮之前他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阿希克们的聚会之中,火总是少不了的,他们总是围火而歌,有取暖或照明的作用,实际上,更深刻的原因是缘于他们对火的崇拜。在阿希克心中,真主是最高的主宰,火则是他们的图腾,这种精神世界的二重(多重)构成,与新疆伊斯兰教所经历的历史及特征完全一样,有******的核心价值,也有对祆教、佛教的继承。
在依麻木·侯赛因的叙述中,我敏感地察觉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在他父亲去世的前夜,有个人从奥达姆麻扎来到了他家,让依麻木·侯赛因把门关上,嘱他一定不要让别人进来,也不要告诉别人说他来过。这个人和艾买提·巴克西抽了一晚上麻烟,两人说话的声音听不见,天亮前这个人走了,第二天艾买提·巴克西就去世了。依麻木·侯赛因说的这个人,就是我在吐尔逊·阿希克那儿第一次听说的那个霍拉巴提阿希克买买提明。
我一时有些大为吃惊!霍拉巴提阿希克买买提明的行迹诡异不奇怪,在艾买提·巴克西临逝之前,他的一来一去凸现出他与艾买提·巴克西这个普通人的完全不同:
神秘,非同寻常,超乎常人,匪夷所思……
买买提明这个人的身份,不禁让人一下产生了许多遐想和揣测。
【6】在岳普湖的地界上,说到阿希克,稍知情的人都会给你讲到阿其克乡有个一色乞丐的东买来村,这让我极有兴趣。
在我横贯天山南部长达一年的行旅中,曾听新疆艺术研究所的木卡姆学者周吉先生讲到乞丐村,有两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
乞丐村有仅限于本村人使用的语汇和表达方式,乞丐村的女人不外嫁。
不过,那儿与东买来村不是同一个地点,周吉先生说的乞丐村似在距喀什仅4公里外的疏勒附近。
我有些疑惑:
不知道是周吉先生的记忆不够确切,还是原本就有两个乞丐村?
如约赶到东买来村,几位热心人帮我找到了几位村中长老,坐在葡萄架下开始叙古,其中最“年轻”的七十八岁,最年长的已过百岁!谁想得到呢,也许这些阅世沧桑的老人,个个都心藏隐秘。据老人们描述,东买来村人世代行乞,最终在一片高坡地汇集起来组成了一色乞丐的村子,“东买来”就是高坡上的院子或巷子的意思。每到麦收之后,全村倾巢而动,携家带口出门,行乞的时间长达数月、半年,村里留下的只有步履蹒跚的老人,成为空旷村落夕阳下的点缀。东买来村人外出,多在喀什与和田周边行走,一般不会跨过天山前往北部新疆。在东买来村,行乞不丢人,走得远并且能赚得多是一件令人称道的事。身心落地的磊落和飘泊四方的阅历,都使东买来村人养成了一种没有什么不敢嘲笑、没有什么可约束的性格,历朝历代,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刁民”。但是,几位老人一再说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新中国成立以后,东买来村再也没有人外出行乞。
老人们说的可信吗?想起介绍我前往东买来村的一位乡干部,说到东买来村时那一脸的激愤难以言表,我不禁疑心:
就是对一个完全陌生、走了就不会再来的人,老人们也不忘掩饰有关东买来村的一切。他们的絮叨平和近于琐碎、乏味,足以消解你所有的好奇,实际上,他们是在小心提防你的进入和窥探,看一眼都不行。
我想起形容江湖的一句老话:水深了!
告别老人们之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东买来村有没有阿希克?
照一般人的推断,一个一色乞丐组成的村子,几乎遍地都是阿希克。老人们却一脸木然,语焉不详。最后勉强说出一个人,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标准的阿希克。这使我突然意识到:
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对阿希克一直抱有一种不甚确切的认识,以为他们的行乞与东买来村人的行乞相同。实际上,阿希克不重囤积,一日有一个馕足以果腹就行,行乞只是必不可少的谋生手段;像东买来村人这样的乞丐,表现出更高的职业性,目的就是囤积。显然,手段的相似常是人们把阿希克和乞丐混为一谈最重要的原因。
巧遇在乌鲁木齐跑过生意的一个小伙子,汉语好得让人像在听京戏,带我找到了老人们说的这个人。他年纪在五十开外,戴一顶南疆维吾尔男人夏季常戴的白布帽,脸阔眉粗,肩宽手大,一看就是那种浑身有力气的人。他叫艾孜克·尤勒瓦斯,自言曾组织过阿希克演出,最大的本事是按摩,县长都夸他的技艺出众。这让我极感失望:
艾孜克·尤勒瓦斯说的事和夸说这些事的心态,都与一个真正的阿希克相去甚远。
与艾孜克·尤勒瓦斯和几个村民闲聊之际,萨帕尔·玉素音先生依着他的老习惯照例掏出一摞照片给人看,其中一张照片中的人物面颊清瘦近至塌陷,引起了乡民们的一片感叹。照片上的这个人叫吐尔逊·热瓦甫。
维吾尔人起名字,常有把所从事的职业作为后缀的特点,这一定是因为这个职业极突出,或者此人在这个职业中做得极突出。直接把维吾尔最大众的乐器“热瓦甫”作名字,可见其道行之深及其在业界的名声。然而乡民们给我们反馈的情况却不乐观:
吐尔逊·热瓦甫已去世多年。
精通汉语给我们带路的那个小伙子拿过照片一看,说吐尔逊·热瓦甫是他好朋友的父亲。据他讲,现在整个阿其克乡,甚至在整个阿瓦提县,最著名的阿希克就是吐尔逊·热瓦甫的三个儿子。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吐尔逊三兄弟。
不一会儿,吐尔逊三兄弟中的老大和老二被找来了,他们的皮鞋和在喀什城也不失时尚的冰凉丝T恤,让我一下很怀疑他们的身份和技艺。阿希克,多少年来都是人群中的异类,人们对他们的普遍看法和他们的自我界定,都使阿希克与人群隔离,落寞寡欢。而吐尔逊兄弟的状况完全相反,他们堪称是阿希克历史形象的一次彻底颠覆。他们与祖辈不同,不但熟稔现世生活的一切精妙,而且身处潮流之先。如果说传统阿希克的离群索居是一种“出世”的话,吐尔逊兄弟的生活态度则是一种“入世”,生活风险就在于:
如吐尔逊兄弟这样差不多已具备一切时尚因素的阿希克,还是标准意义上的阿希克吗?他们还能保留阿希克感受世事的那种敏锐和独特的方式吗?
与吐尔逊兄弟最初一接触,萨帕尔·玉素音先生拿出的照片让我们一下子处于跟他们已逝父亲的同辈位置,所有的生疏立时被亲情和敬意冲淡。老二撩起冰凉丝的T恤从后腰抽出萨巴依打了起来,在他仰头阖眼漏出大片眼白的那一瞬,我即刻相信了他的身份不会有假。通常,这是只有长年游历和不断演唱的老阿希克才能修炼到家的功夫!
吐尔逊兄弟排名老二的叫沙吾提·吐尔逊,今年三十四岁,这个年龄压根儿扯不上老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全部技艺得之于家传。
沙吾提·吐尔逊的哥哥叫吐尔洪·吐尔逊,今年四十岁,直接继承老父亲的衣钵弹热瓦甫。他的另一个特点是醉眼迷离,两眼一片潮雾,盯着你仔细听着你的话并且频频点头,其实一句都没听进去。我立刻意识到:吐尔洪·吐尔逊在抽麻烟。
在吐尔逊兄弟演唱的时候,弟弟处于主奏而哥哥总是从属,我估计这跟弟弟常年在家里事事拿主意的背景与个性有关,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
在哈密木卡姆中,主奏乐器通常是胡胡子;刀郎木卡姆的主奏是手鼓;在喀什所有由阿希克参加的民间聚会上,主奏乐器,或者说整个器乐方阵的魂,就是萨巴依,这也就决定了打萨巴依的人必是说话具有足够分量的人。已在英吉沙见过十足的萨巴依大师的演奏,以这样的眼界再看沙吾提·吐尔逊打萨巴依,他的全心投入和每个细节处理的精妙都让我心领神会。
沙吾提·吐尔逊打萨巴依,一个习惯动作是以小臂的力量紧攥萨巴依从里向外、向任何一个方向急送急抖,节奏细、密、碎、紧,打奏一个循环,亦如一次性的释放。他的另一个特点是随心所欲,攥着萨巴依怎么打都有可能,每一个动作都没有预设,打完一下,他自己压根儿也不知道下一次挥动的落点会在哪儿。一不留神儿萨巴依掉到地上,他以手去捞、去翻动、去捡,每一下都是必要的环节和必须的节奏,最后是矗在地上,甚至是整个人躺在地上任意挥洒、旋转、力劈、刮扫……每一下都不重复。后来,我曾私下体会了一下,将全身的力量紧箍起来让身体成一个绷紧的整体,只腾出手攥着萨巴依挥打,用不了几下,就足以让你浑身汗湿,这才明白:
一个阿希克,一次身心尽融其间的演奏,几乎就是体验了一次生死轮回!
突然想起来我似乎见过沙吾提·吐尔逊,准确地说,是他挥打萨巴依的投入状态和他打萨巴依让人眼花缭乱的技艺,让我觉得好像见过他,可是,又不记得确切的场景和时间。此后,我想了很久也不能确定,不知道眼前的沙吾提·吐尔逊是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