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凝瞩之下(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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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阿勒彤古勒罕(2)

【2】有关中国各区域“腹地”的叙述,多为水平方向: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或者是另一种起始方式。新疆不同,她的腹地是从高山堆雪的极顶垂直沉落,重山阴影之下逐渐展开的是被大山分割的盆地与平原。这些盆地与平原,多是沙漠和戈壁,高山堆雪融化汇集形成的河脉犹如强劲老辣的墨痕纵横,滋润出一片片绿洲零星分布,这就是维吾尔人世代的家园。

总括而言,新疆的维吾尔人分为三大文化区域:

以哈密盆地、吐鄯托盆地为主的东疆维吾尔文化区域;

以伊犁河谷为主的天山西部维吾尔文化区域;

以喀什地区与和田地区为主的南疆维吾尔文化区域。

多少年来,人们对喀什这座千年古城投入了太多的关注、疑问、猜测和遐想……

人们能说出其间每一条巷道、每一片屋檐下的掌故,但是,没有人敢于站在她的面前多言半句。

为什么呢?

因为没有路径,找不到能把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所代表的整个南部新疆拎起来的那样一条纲目。

我找到了阿希克,相信阿希克是一个能让我通达维吾尔人精神实质的路径和引领者。正是出于这样的判断和猜想,我急切盼望着能尽快见到巴拉提——他是我接触的第一个阿希克。

我觉得越是民间的东西,越有一个远离中心的动机和这个动机顽强显现的过程,这种明晰的经纬常是检验“民间”能不能纯粹的标志,而这个判断也让我长久没搞清楚巴拉提到底在哪里。

我首先找到了萨帕尔·玉素音先生。

在喀什的多次往复之中,我与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已见过几次。这位须发褪尽的老人常坐在台面上和车里大声地讲一些陈年琐事。他曾担任喀什文工团的团长,退休后组织了一个木卡姆班社,到处演出了很多年。萨帕尔·玉素音先生最经典、重复最多的动作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儿,然后提拎出一摞照片再慢慢给你说书。

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新疆首府学界和内地许多刊物上发表的有关维吾尔木卡姆的文章,一些极为重要的原始信息和灵感的触发都与这位长者有关。

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另一个重要背景,是他曾有与维吾尔木卡姆大师吐尔迪·阿洪共处的一段经历。在晚年,这位大师以惊人的记忆力录制了全套的十二木卡姆,这是十二木卡姆侥幸遗留在世的唯一记录版本。萨帕尔·玉素音先生最初见到大师的时候年仅二十三岁,刚从西北音乐学院毕业返乡,如今,他的年龄已七十开外!

每每讲到与大师交往的往事,萨帕尔·玉素音先生万万不会漏说的是大师当年和他的一段对话:

“小伙子,知道木卡姆有几个吗?”大师问道。

“知道,十二个。”当时尚显年少的萨帕尔·玉素音说。

“那么,你知道怎样才能记住这十二个木卡姆呢?”

萨帕尔·玉素音一时无以对答。

“为了记住这十二个木卡姆,我娶了十二个老婆,生了十二个儿子。”大师说。

萨帕尔·玉素音有些不解,问道:

“吐尔迪·阿洪达当(此处当比父亲更重的特称讲),我不明白,您一不种地,二不经商,十二个老婆十二个儿子,再加上您,二十五个人怎么能养活呢?”

“哎,傻小子,我靠我的木卡姆,靠手里的萨巴依。”

萨帕尔·玉素音先生的这段“说辞”每每引起哄笑一片。

但是,另一种思维、表述的差异也存在。

在汉语中,比喻什么事儿,总有一个“像”的关系。维吾尔语多半是喻体与被喻体直接置换,没有“像”的中介与转接。吐尔迪·阿洪大师的十二个老婆和十二个儿子之说是不是属实已不重要,这里是以十二个老婆和十二个儿子的血脉联系喻木卡姆之于大师本人的重要,表达了他异于常人的理解和体悟。

所幸在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和大家的闲聊中知道了吐尔迪·阿洪的这段逸事,使我对仙逝久远的大师一瞬间有了许多真实可感、确可把握的东西:

他是感性的;

他是多情的;

他是智慧的;

他是豁达的……

而这些品质,都在指向我心目中那个渐渐清晰的影像,关乎阿希克精神和心理最重要的描述和把握。我相信,这是把每位阿希克最终引向人生边缘极致的最根本的动机。

与萨帕尔·玉素音先生的结识,决定了我们环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巡游:

从喀什出发,经疏勒、英吉沙、莎车、岳普湖……最终到达喀什与和田交界的叶城,扫遍整个东部喀什。萨帕尔·玉素音先生不断掏出随身带的照片,与街旁、小饭馆和旅店碰到的每一个人聊,这让我多少有些抵触。因为在这些照片中,被拍照的人都僵得有种被捆绑的呆滞,失去了维吾尔人所有最鲜活的东西,照片的价值因此而大为降低。但是,让我吃惊的是,照片上的人多为萨帕尔·玉素音先生问到的人所熟悉,说明了阿希克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只是遗憾的是,被问到的这些阿希克不少人已不在人世了。

一些逝者的姓名如下:

托克塔西·巴克西 70岁 1995年去世 疏勒县罕南力克乡

肉孜·毛拉 75岁 卒年不详 疏勒县罕南力克乡

艾买提·巴克西 78岁 卒年不详 疏勒县阿拉甫乡

巴拉提·布鲁布 80岁 1996年去世 疏勒县阿拉甫乡

艾买提·阿希克布鲁布 60岁 2003年去世 疏勒县罕南力克乡

阿巴斯·阿希克 90岁 卒年不详 岳普湖县阿其克乡

吾买尔·玉素甫 50岁 卒年不详 岳普湖县岳普湖镇

吐尔逊·热瓦甫 78岁 1992年去世 岳普湖县阿其克乡

依斯拉木·巴克西 90岁 1993年去世 岳普湖县岳普湖镇

……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统计仅以疏勒和岳普湖两县为主,其他各县的统计全部在册的话,逝去的人将是一个更大的数字。

另一点,这些阿希克多是年迈而逝,难掩岁月的无奈和悲凉。

还有一点,这些逝者之中有两位名字中带有“布鲁布”的后缀。“布鲁布”在维吾尔语中意为“夜莺”,这是对阿希克最高的赞誉。其中,巴拉提·布鲁布正是我要寻找的巴拉提·阿希克的哥哥。

我确信巴拉提·阿希克在莎车一带,这里远去喀什一百八十公里,如巴拉提·阿希克一样的民间艺人生活在此间的乡壤当是合适的。我们连续跑了几个乡,没找着。不知道对阿希克刚刚开始的寻索及对阿希克所有的思考会不会因此而搁浅,这个结果让我内心一片空茫。

在绕完一圈最后返回喀什之前,我们前往疏勒县的罕南力克乡。

这个地名很有些让人玩味的地方,意为“汗渠”,与北京人所说的“皇城根儿”有异曲同工之妙,表明了某种地缘的显贵。天下大凡与“汗”勾连的物事,必有与王朝和帝王的关联。罕南力克该是哪家的“汗渠”呢?

查查相关资料,从公元10世纪到公元13世纪初,喀什曾是喀喇汗王朝显赫一时的东都,疏勒是当时汗城的近郊或者就是汗城本身也说不定,由此才有了“汗渠”显贵的地缘。自此之后,虽不再有王都的辉煌,作为人际、商贸和文化的枢纽,喀什一直拥有远超过其地域自身的影响。

这么个热闹的地方,怎么想也不可能是边缘文化生存的土壤。没想到,就是在这儿,我找到了巴拉提·阿希克。

这个“意外”让我玩味良久而不得其解。

与一般民间艺人多处于地理边缘的生存分布有所不同,巴拉提·阿希克在这儿的存在,说明维吾尔阿希克的生存分布可能处于族群的任何一个地方,甚至与族群完全融为一体,但其生存的常态却与族群有着明显的分界,他们更多地处于非物态的边缘:心理的、社会的、人文的……阿希克,这无疑是一群有着最大心理隐秘的人。

再次见到巴拉提·阿希克,我首先从他眼睛飘逸而出的那么一种眼神里认出了他——易被伤害,隐含着躲避与机警。我有些错乱,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半年前见到的那个癫狂、淋漓长歌的人重叠在一起。进一步的观察让我更失望,巴拉提·阿希克走路的步态像是裆里夹了一个什么东西怕随时会掉下来,表情和说话的音调也与他老爷们儿的身份相去甚远。相随来到巴拉提·阿希克的家,杨树围的墙圈子里一片翠绿摇曳,有呜呜的鸽鸣和尖愀的鸟叫,黄土泥的墙上树影疏落,不时有肥嘟嘟熟透的红桑子、白桑子掉下来。你若是躺在桑树下的那张床上,桑子没准儿就能掉进你嘴里,这是你走遍天下都未必能寻得到的一份远乡的恬适。在炕上一落座,巴拉提·阿希克张嘴就唱。估计,每有客人到访,他的举止都不会相去甚远。我问了几个有关阿希克最敏感的问题,其重要性几乎可以视作阿希克的标示。巴拉提·阿希克没有乞讨、流浪的历史,从不朝拜麻扎,唯一的社会活动就是县里和乡里每年组织的几次类似于庙会的群众娱乐活动……

远在六十年前,阿希克的共同特质就是流浪,流浪之于阿希克就与生孩子之于女人一样。巴拉提·阿希克则完全不同,他的生存状态和方式与阿希克的本意已相去甚远。我曾在萨帕尔·玉素音先生那一摞照片中留意过巴拉提·阿希克的哥哥巴拉提·布鲁布,他正在演出之中,披着阿希克标示性的衣服,裹着纯白的缠头,眉目之间那种拂绝尘屑的锐气让人在十步之外就得停下来。但是,在他同胞兄弟的身上,这种锐气丧失殆尽,家族中明确标示的遗传基因被完全改变了,巴拉提·阿希克已不再是一个标本意义上的阿希克。

【3】近二十年间,“田野调查”是新疆学界一度很流行的标识性用语之一,一拨儿一拨儿介于旅游者和流浪汉之间的老少男女出没于高原或乡野成为一景。可能是出于目的性的要求,他们投入的时间相对有限,多借各级组织召集相关人员聚在一块儿说事。汉语时行说法儿称此为“秀”,维吾尔语称此为“喔的拉希”。这种“田野调查”,较注重纯技术层面的描述,致命的盲点是对生成环境及地缘因素的关注有限。我对阿希克的关注,希望在尽可能避免过多干扰的情况下接近他们,除了所表现的内容,更多地将是对他们生活形态与方式的纪录。想想阿希克即使在维吾尔族群中也不会被邀请参加婚礼的现实,我希望我的观察和描述让人在惊叹阿希克内心极致的同时,更能理解阿希克的边缘心境,这将是有关阿希克精神行旅的一次史诗性的记述。

问题是:我的所有观察与思考在第一个关口就面临搁浅。

巴拉提·阿希克给我的初次印象,是对近五十年维吾尔歌舞抖眉、甩辫子经典形象的一次彻底颠覆,他的嘶喊,他眉宇间化解不去的绵绵愁绪与难以言尽的祈诉……这一切,都在描述更具质感的那些东西,让人能准确知道人真实的心理现实。再次见到稍显委靡的巴拉提·阿希克,我不知道是我的判断力有问题,还是他确不再有维吾尔人岁月经久的坚守,成为阿希克中的另类?

显然,我不能再以巴拉提·阿希克为全部的考察基点,他的状况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广泛分布的阿希克之中有多大代表性很值得怀疑,从他身上也看不出与阿希克精神传统的延续性。

我重新确定了思路:

必须有全景式的描述视角,作为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和类型,阿希克在整个南部新疆的各个绿洲之间都有分布,这个面的广泛不能让我们把阿希克简单地视作族群的异类,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独特的表达应是整体维吾尔族的一种心理诉求。同时,必须有完全个案的纪录与描述,将维吾尔人的心灵历史现实化、具体化,呈现出每个鲜活的片段,这意味着我的工作量不是十几天或几十天,很可能是半年、一年,甚至更久!

在2005年5月杨树林绿意飘逸的时候,我们与萨帕尔·玉素音先生相约,再次开始了对阿希克的寻索之旅。与以往走遍整个南部喀什只为找到一个巴拉提·阿希克不同,此次将尽可能多地接触各地的阿希克,最后将他们所在的每一个点连接起来,那将是维吾尔人从未示人的一幅心灵地图。

自西向东,这几乎就是一次地毯式的寻索,要找到有足够影响力的阿希克,要找到受这些阿希克影响的每一片区域。

巴拉提·阿希克所在的罕南力克是我路经的第一个点,他留给我最初的印象太深了,这次多少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形象在我心目中的巨大颠覆。我想再次听听巴拉提·阿希克到底会唱多少歌和这些歌都是哪种类型,这可能会使我对这个人有不同的发现。

再次来到巴拉提·阿希克那树影婆娑的小院儿,十几天前的青杏子已是橙黄。这一天正好是罕南力克乡每周一不变的“巴扎儿”(集市),巴拉提·阿希克不在。

南疆五月的暑热已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压迫,农家各家的墙都夯得厚实,一道门的里外是两样儿天地。我坐在土炕上眼皮沉重,等着巴拉提·阿希克的老伴儿打发儿子去“巴扎儿”叫他。这时候,倚在炕角另一边的萨帕尔·玉素音先生起身建议我去阿巴汗·霍加那儿看看,他为阿巴汗·霍加当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阿希克。

阿巴汗·霍加与巴拉提·阿希克相邻不远,是一个以种花、卖花为生的花匠,几次匆匆掠过,我曾透过大门看过他家的院景,有满院的花儿,有鸟雀的叫声,这种买卖人的身份让我很怀疑他作为阿希克的纯粹性。经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再次说起,在没等到巴拉提·阿希克回来之前,我们决定过去转转。

见到阿巴汗·霍加的一瞬,我就在为我原先对他的估计后悔不及。阿巴汗·霍加套着一件褪去原色的开领大衫,那是汗与岁月的本色和味道,白色重于灰色的一蓬胡须垂在胸前,头上扣着同样褪去原色的一顶小白帽,一双赤脚带着刚从地里踩的泥。我想晚年在自家庄园准备出走前的老托尔斯泰的形象也就这样吧?我问他有多大岁数,他说有八十岁。我以我胡须的黑灰比例判断他没有这个年龄,最后确定他的年龄应在六十七到七十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