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凝瞩之下(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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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阿勒彤古勒罕(1)

最初从阿希克们口中听到“阿勒彤古勒罕”这个词,以为仅是一个普通的地名,没太留意。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词是特指沙漠中阿希克们聚会的地方,它使用的概率很高,像神圣的人名、事件和地点那样被强调。我请人作了翻译:

在维吾尔语中,“阿勒彤”为黄金,“古勒罕”为篝火、火堆或营火之意。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散布着许多维吾尔人的麻扎,在每个麻扎中,都有一处被称作“阿勒彤古勒罕”这样的地方,这是每一个阿希克心中的圣地。

——题记

【1】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多雨已是常事,一场雨连续下几天,让人一时会有在南方的错觉。原来沙尘漫天的四月成了老奶奶手里反复擦拭的一件老瓷,天透地朗,桃花随风如雨。就在这个时候,我来到了喀什,第一次进入了维吾尔人从不示人的一种隐秘生活。几小时之后,沙尘暴从塔克拉玛干的方向腾起。开始是清淡的块面,而后伸展、扩张,向头顶的大片天空聚拢。沙尘暴锋头的推进强劲有力,面积覆盖阿克苏、克孜勒苏、喀什和和田。我进入喀什之前的短暂间隙成了我了解维吾尔人生活极富寓意性的一个瞬间,像一道开启的门,容我刚迈进来就关闭了。

我的喀什之旅,缘于此前我持续数月在天山两边的往复穿越:

从哈密盆地到吐鄯托盆地,到叶尔羌河畔,再到有着阿曼尼莎罕美丽传说的古莎车国所在地……总行程超过八千公里!

这一年,作为导演,我受邀摄制完成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或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申报片《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这使我第一次有可能对古老的维吾尔木卡姆艺术进行梳理并形成自己的见解。

大凡是新疆人,对木卡姆一无所知的绝少;但能从细节性层面谈出一些确可把握的东西的人,也绝少。

对于新疆的维吾尔人,木卡姆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常识,就像太阳的东升西落和葡萄的滋味一样。另一个深刻的印象,是他们对木卡姆“神圣性”的共同认识。不分天山南北,无论男女老幼,只要问到有关木卡姆的问题,他们都会一脸专注,神情无限深长:唔……

说具体就复杂了:

喀什人以为唯有喀什木卡姆最正宗;

吐鄯托人以为唯有吐鲁番木卡姆或鄯善木卡姆发源最早;

伊犁人以为唯有伊犁木卡姆最动听;

哈密人以为唯有哈密木卡姆最有特色;

……

实际上,有多少维吾尔人,就会有多少木卡姆或有关木卡姆的见解与说法,学者们也从未就此形成共识。

我长期居住在乌鲁木齐,深知首府之于天山南北的影响。古往今来,财富的聚敛和繁华使一国或一地的“都府”总有一种不屑于普通城市的自尊,形成不同于普通城市的一套标准并以此来强调或反复暗示自己的身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微妙原因,大凡乌鲁木齐的维吾尔朋友,多主张以叶尔羌汗国时期宫廷整理的十二木卡姆为正宗,更极端的说法是,唯有十二木卡姆才称得上是木卡姆。

查查词典或相关的多种著述,有关“木卡姆”的解释难以计数。概括而言,这是一部集器乐曲、舞蹈与歌唱为一体的维吾尔大型套曲,在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发展和变体。一般而言,多以篇幅宏大的十二木卡姆为维吾尔木卡姆的主要代表。

在新疆,如同把握河脉就能通晓人文地理的成因和它的种种奥秘一样,有机会感受木卡姆,你就已开始进入维吾尔人的内心。能够让一个民族如痴如醉,木卡姆真正的魅力在哪里呢?

我最先看到的木卡姆是新疆木卡姆团的一盘演出录像带,演出的篇目是十二木卡姆中的《且比巴亚特木卡姆》,能感受到的是演出极尽华丽,唱腔、唱词委婉、典雅,那是公元16世纪叶尔羌汗国王宫的旧梦和一大批宫廷文人曲折情怀的转述,有学者称此为“雅乐”。

但是,没有让我感到震撼的那种力量和美感。

在哈密,当地组织了盛大的木卡姆演出,整个过程容含在一个婚礼中。哈密木卡姆的唱腔接近内地乡间的社戏,相同或相近的句式多且长,适宜于叙事;所用的主要乐器胡胡子就是与汉人常用的二胡没有太大差异的四弦二胡;最让人吃惊的是女士们的大襟服装,本是内地自清末以后渐已消失的遗俗,在这里突然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版本,两者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又经过了怎样的流传途径?喧嚣的鼓乐与人声,将往日的一切隐秘都淹没了。

哈密的地理位置独特,对内地而言,它距内地最远而距新疆本土最近;对新疆而言,它距新疆本土最远而又距内地最近,这决定了哈密特有的文化基质:

以本土为根基,同时,最大可能地吸收内地文化和最多地拥有内地文化的特色,独特的地理位置直接影响到哈密木卡姆样式的形成。

在吐鲁番专以展示坎尔井文化的一个园子里,我见到了正在演出的几位木卡姆艺人。游客有限,他们的演出间隔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进行一次,是坎儿井旅游项目的一部分。这几位艺人我都熟,说实在的,我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他们。当年受英国女王之邀,他们曾在白金汉宫演出,轰动英伦三岛。那些隔岸久远的洋人,在这些民间艺人的舞动与嘶喊中能感觉到什么呢?我想,至少他们不会把这些民间艺人当做“旅游项目”看。

这几位民间艺人都是鄯善县鲁克沁镇地道的农民,只遗憾他们其中一位九十高龄的长者已仙去,而我对木卡姆最初的了解就是从他们开始的。在库姆塔格沙漠之中,我第一次听到由他们演唱的木卡姆序唱的散板,苍凉而悠缓的诉说让人有欲哭的感动和痛,这是新疆严酷地域环境最经典的描述和维吾尔人内心基调最形象而准确的阐释。另一个深刻印象,是看到其中一位舞者正在自家的院子里对着一面镜子比画着舞步。他家的院里不断有鸡、羊和驴出入,他的手糙得能褪掉米壳,院子篷顶上透下来的几缕光束间烟尘游走……他的舞步、他低低哼出的歌声和他对着镜面的抖眉与凝眸,既溶于这尘土和土坯一样的日子,又透出这日子一样的超凡脱俗。他的舞步与歌声能把这个人的灵魂最终带到哪儿去呢?那是自由的心境和快乐,这正是新疆每一位维吾尔普通农民内心和生活之中全部的诗意所在。

接下来的事有点儿戏剧性,与我同去的一位靓女说这儿的人特“色”,握手的时候用手指抠她的掌心,而被靓女指为特“色”的人,正是那位舞步翩跹的壮年汉子。我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愧意,铁鼓砸开,呜哇的唢呐将人们召唤到正烧着馕坑的一个院子里。有“抠人掌心嗜好”的壮年汉子率先跳起了怪相叠出的舞蹈,其间穿插着偷情老婆与吃醋老公的表演。最经典的舞步是一掌伸在面前、一掌放在屁股后边儿肖于鸡形的“鸡步舞”,这是吐鲁番木卡姆所独有的“纳孜库姆”。维吾尔民族对男女之事的种种微妙体会细致入微,这也常使他们的话题说辞不尽而又有无限妙趣,其间所有的达观和幽默,正是他们对待人生的态度。

作为塔里木盆地最重要的河流之一,叶尔羌河不但给塔里木河提供了每年至少不低于三分之一以上的水量,而且创造了一种在同一区域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这就是刀郎人和他们在叶尔羌河畔延续数千年的捕鱼生活。如今,河道的改变和河流的萎缩,已使大多数的刀郎人放下了渔叉、鱼网和由整段胡杨树凿的“卡盆儿”(独木舟),所有渔猎的故事已是至少五代人以前的遥远传说。但是,如果运气好的话,在夜幕笼罩之下的河畔,我们还能吃到著名的叶尔羌烤鱼。鱼多有半条腿长,剖开如扇状,再用木棍穿起来戳在地上围成一圈,中间是用胡杨木或红柳烧的篝火。那鱼的味道,鲜美且有河泥悠长的土腥味儿,吃着美味,身侧是叶尔羌河水夜夜不停的喧哗……刀郎木卡姆正是这些遥远记忆的纪录与再现。

刀郎木卡姆所使用的乐器都是纯手工制作,达甫、卡龙琴、刀郎热瓦甫、刀郎艾捷克……

从这些乐器明显能看出纯手工的种种粗糙,器面有刀斧痕迹。演奏起来,没有统一的节奏,声音与其用料和它的制作过程本身一样糙。一件乐器与另一件乐器的声音不搭调儿,组合在一起是鸟雀飞起时一片翅羽扇动的情景,另一个相关的物象是秋后叶蕙褪尽的遍地红柳和原始、悠远而飘荡着苍茫气韵的胡杨林。以我的直觉,相去越远,节奏、音色反差越大的组合,其所能负载、所能表现的东西就越为丰富,所呈现、所勾勒的空间就越为广阔。有学者说,这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泛音。

就在这背景之中,由带着叶尔羌特有的黑羔皮高帽子的男人开始,然后是所有在场男人的加入,昂起头冲着天空,嗓子扯直,声音完全是喊出来的,糙,沙哑,高亢。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这些剽悍的男人们压根儿顾及不到你的感受,他们以声音在狂奔,四周是胡杨树、野兽、篝火、女人和叶尔羌河波涛的旋转与腾跃,这是叶尔羌人的历史、史诗和内心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

刀郎木卡姆表现出与维吾尔所有木卡姆完全不同的粗犷,它没有让人“赏”的可能,而是直接地把石头或土坯砸给你,这是歌者的宣泄和表达,极致是眩晕与迷醉。据说,一场刀郎木卡姆的狂欢,最后会有一片倒地不醒的汉子,只是这种情况现在已很少有了。

刀郎人的生活依附于一条河脉而被传说,他们的长相、语言语调、服饰和许多生活习惯都显出与四周同族的极大不同。以此为依据,有学者一直相信对刀郎人族别的划分有待商榷。渔猎年代和它的种种传奇早已久远,刀郎人骨子里那些呼啦啦毫不掩饰的东西依旧是他们最重要的标识,这也构成了他们的音乐元素。实际上,音乐也完全是他们性情的直接表达。有趣的是,在申报片最后的剪辑阶段,不管放在哪一段,刀郎木卡姆都是最抢眼、最具震撼力的,它的粗犷、它的不加修饰和演奏、演唱者不穿新衣土得掉渣儿、穿上新衣像新郎倌儿的形象,都足以让人被感动。但是,在他们演唱的间隙,甚至就在上一句和下一句的衔接之间,我发现他们依旧不忘相互调笑和吃东西,这个细节让我极意外。

刀郎人的演唱,最打动人的地方是他们传达的东西和他们传达这些东西时的心境,两者缺一不可。当这种心境不存在的时候,就仅剩下了没有根据的声音和没有什么确切内容的表情,难道刀郎人的撕心裂肺也成了一种“秀”?

事实上,在新疆,刀郎木卡姆的普及机制最完善,刀郎人近些年的演唱获奖最多、屏幕出镜最多、国外出访最多,刀郎人的血气尽失,已经很难再有当年祖先的心境。

疏附是距南疆重镇喀什仅几里之遥的一个有着豪华水泥路面的县城,远不是民间艺术通常所要求的那种边缘土壤,就是在这儿的一个乡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巴拉提·阿希克。

入冬之后的南疆乡土,大杨树的树叶褪尽,树干上的斑痕毕现,几只乌鸦聒噪着,苍白而散淡的阳光如充斥在空气中不咸不淡的尘屑让人毫无知觉。在整个天山南部,衣饰好坏及鲜亮的程度依旧是看一个人生活水准的有效方法。巴拉提混在一群召集起来的人之间毫不起眼,身上一件褪尽原色的长袍脏且破旧。他看人的眼神似是在提防随时可能发生的袭击,让人玩味良久而不得其解。其实,阿希克所有的心思与处境都在这警觉的眼神里,只是一时我还读不懂。

群集的艺人唱得很乱,想不起词、跟不上点儿和跑调儿的都有。渐渐地,都在和一个声音找齐并归在一个调儿上,核心是萨巴依、两片铁板儿和一个略带颤抖的唱声。我知道这种颤音,不是修饰性的,完全是出于声带和整个人的一种本能的敏感。再看这个人的一张脸,原本尘土掩蔽的每个细部似乎都在翕动。你很难相信一个人会有这么丰富的表情,而他的一双眼睛此刻是闭上的,闭的状态完全是一个盲人。但是,你本能地能看懂这个人在冥想、在沉醉,神游已去久远……两曲下来,大汗淋漓,这就是巴拉提。

走了八千公里路,我的心在这一刻被撼动!巴拉提的迷醉,巴拉提全身心的投入,正是民间艺术、也是所有艺术和人生至境的魂。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得知:这就是阿希克。

我还了解到有关巴拉提的另外一些背景情况,家境穷,似乎做什么都发不了财,四处游走,相伴的是萨巴依和两片铁板儿……

在新疆,高山和荒漠是新疆人最大的地理和生存现实,其间被重重环围的绿洲是留给人唯一的机遇。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流浪是最能体现生存实质的选择和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大的浪漫,而阿希克正是新疆这种流浪之魂的载体。他唱着歌游走四方,他把他的心声、他的流浪告诉所有的人,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因此而快乐,他是快乐的,迷醉其间,神游久远,这是阿希克感觉生命和延续人生的方式。

我心绪急切地再次敲开了喀什的大门,就是想重新找到巴拉提,借此了解有关阿希克的一切,沿着他流浪的轨迹去揣摩、感受那种漂泊四方的心境与状态。

这是穿行在新疆广袤大地之间最为神秘、传奇的身心漫游;

这是赤涸大地之上最苦涩的浪漫和完全出于自愿的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