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札莱甫相河差不多就是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的一条大围巾,河与山紧紧相依。但是,沿河上下,并没有与这条丰沛水脉相宜的大片植被,因而穹托阔依河畔的草甸就显得格外珍贵,它是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畜群冬春转场最重要的一块轮转、接替之地。到了九月中下旬,明显能感到风里已隐含着寒气,阳光透朗,看着大小畜群散布在草甸之间,老吾守尔·尼亚孜家的几条狗都在睡觉,你会疑惑,在帕米尔的高原腹地,也会有如此难得的一份散淡。
转场回到穹托阔依,达吾提·吾守尔一家所操心的事只剩下女儿的婚事。老伴儿塔吉哈尼·奴尔仲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罐砖红色的染料,拽出一张熟牛皮仔细染过晾在太阳底下晒。大儿媳塔吉古丽·吾加木娜扎尔整天都在刺绣,看着剪的布料和绣的花,却是一顶塔吉克男人的帽子。达吾提·吾守尔在绷鼓,杨木板刨薄了扔在水里泡,泡够了弯成一个圈,再把一张硝过的骆驼皮蒙上绷紧放在背阴的地方晾,几天之后照圈弧的大小绷好绳子再晾,这是未来婚礼最不可缺少的手鼓。没听说塔吉克人娶媳妇嫁闺女有做鼓的讲究,只因待嫁的西仁·达吾提是几个孩子里最小的丫头,所以达吾提·吾守尔用的心思格外重。
当达吾提·吾守尔的老婆塔吉哈尼·奴尔仲攥着一瓶染料染那张牦牛皮的时候,我并不清楚这张牛皮最终要做什么。早在上一个牧季之初,达吾提·吾守尔杀了一头牦牛剥了皮晾干,一直到这个牧季再从喀拉苏牧场带回来,当达吾提·吾守尔拎着这张牦牛皮进屋摊在炕上,然后照着女儿西仁·达吾提的脚画鞋样儿,我才弄清楚他的意图,这是要给女儿做一双鞒乌勒。
在帕米尔高原的东部边缘,高原塔吉克人如今脚上穿的最普遍的,是军转民用的黄胶鞋,有武警专用和陆军专用的两种,很耐用,最大的好处是价格便宜,孩子、大人,男人、女人,流行的程度超过塔吉克人的吐马克(男人的帽子)。这使塔吉克人常日不大洗的脚除了湿沤的味道外,又多了一股子生胶味儿。不过,他们每个人心底更看重的还是漆皮鞋,只要有可能,莫不以有一双漆皮鞋为荣耀,毕竟漆皮鞋更靠近城里人或者他们所能见过的那些有身份的人的生活。相比之下,地道塔吉克人的鞒乌勒穿的人就太少了,只有像老吾守尔·尼亚孜那一辈的老年妇女还在恪守,不出远门不持重活,软底软帮的鞒乌勒就有许多方便。但是,这不是达吾提·吾守尔费力给女儿做鞒乌勒的原因。实际上,未来婚礼上给女儿买一双皮鞋要省力得多。
达吾提·吾守尔给女儿画好脚样儿,坐在炕沿,膝上垫块木板,塔吉克男人无时不带的刀子此时便派上了用场,横竖几下,就把一双鞒乌勒的底子、鞋面和两片长膝筒切好了,然后拿出针线和专用于缝鞋的钳子开始将这些零散的碎皮子往一块儿缝。时间一时凝固,只有线绳在皮层之间穿引的“嗖嗖”声响……
我仔细地看过,在老吾守尔·尼亚孜的家里,老年妇女都有鞒乌勒,而且经常穿。在帕米尔高原的遥远山地,相对于日常的生活场景,甚至是塔吉克人的穿戴和长相,鞒乌勒都是最相适宜的,敦厚,耐磨,蹭点儿泥土拍掉不会有任何影响。最重要的是,它有着同老年人白发和皱纹一样风韵的味道。再就是孩子们,刚会走路或者正是调皮到处乱跑的时候,一双鞒乌勒套在脚上,有羊和牛一般小蹄脚的可爱。由此判断,如达吾提·吾守尔那辈儿的妻子们和儿子马木提·达吾提这辈儿的妻子们,每个人都会有一双鞒乌勒,只是她们没常穿。为了保暖,更主要的是为了不硌脚,穿了袜子还得套一双牦牛毛线织的厚袜子,这对每天摸黑早起的媳妇们很不方便。但,有没有一双鞒乌勒,很重要。
高原上的塔吉克人,与现代多数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更多地以自身的力量在环境中谋求生存与发展,没有更多可借助的东西,女性在生活中的作用和意义由此被凸现出来。进门出门以女士为先,在做客的排序中,上门的女宾无论辈份高低,都会坐于上席,女人的地位被反复予以暗示和强调。但是,在自己家里,女人们吃馕也很少能吃到囫囵个儿的,客人吃了肉离开,她们只能把吃剩的骨头再吮一遍。可是,作为丈夫,男人们都会给自己的女人精心缝制一双鞒乌勒并惠及子女。过去,这个活儿都是由老吾守尔·尼亚孜来做的。现在,达吾提·吾守尔已经全部接受了父亲缝制鞒乌勒的工具。在女儿西仁·达吾提结婚之前,母亲给女儿的东西会琐碎到针头线脑,比如一双打馕的厚手套,父亲给女儿的礼物就是亲手缝制的鞒乌勒。出门那一天骑在男人马后的时候若没有这双鞒乌勒,十驮垛子的彩礼也会逊色。
达吾提·吾守尔的一双鞒乌勒做了两天,老吾守尔·尼亚孜一直在一旁看,父子两代的心境都一样。在几十年的岁月中,老吾守尔·尼亚孜前后送走了七个女儿,一丝不苟地做了七双鞒乌勒;达吾提·吾守尔也送走了两个女儿,现在要送身边的最后一个女儿。鞒乌勒做好了,女儿西仁·达吾提从她包里拎出一双五彩的毛线袜,有薄毡的厚度,不知是出自哪位婶婶或嫂嫂之手,套在了脚上。达吾提·吾守尔拎过鞒乌勒往女儿脚上穿,穿到底可不容易,老吾守尔·尼亚孜也站起来一块儿帮忙。先拽着帮她将鞒乌勒踹到底,脚底够不着、踩不踏实的地方用锤子锤,再用刀柄沿着鞋帮擀,擀不动就换了锹把儿擀。西仁·达吾提的脚就是一双鞋楦子,毕竟熟牛皮软,最后撑开整个成型直到裹到脚上,一双鞒乌勒才算真正完成。
作为待嫁的女儿家,西仁·达吾提在这个下午备受宠爱,由爷爷吾守尔·尼亚孜和爸爸达吾提·吾守尔两个人给她穿这双鞒乌勒。父子两人浑身是汗,西仁·达吾提不时会叫一声,那是锤子在脚底敲得重了,或者锹把儿擀得腿疼,能看出这是一个女孩儿在父亲和爷爷怀里最后撒娇的机会。等鞒乌勒整个儿套在脚上,父子两人还不时安慰西仁·达吾提,让她忍一忍,穿在脚上的鞒乌勒裹得紧。
达吾提·吾守尔的长儿媳塔吉古丽·吾加木娜扎尔忙过几天,帽子的里外层已经缝合,外圈叠一层油黑发亮的小羊羔皮,最后裹一圈红绸带,上边再缀上闪闪生辉的亮片和碎珠子。高原塔吉克女人,自小稍懂事,第一件事就是拿着绣针跟着妈妈或姐姐学绣工,等到能给一个男人做帽子,这已是她们成年的时候了。我有幸见识了整个东部帕米尔高原最优秀的做帽子的高手,这就是老吾守尔·尼亚孜三儿子苏莱曼夏·吾守尔的妻子古丽·纳哈尼克。同样一顶帽子,绣工、缝合的仔细和帽子边沿的清晰、挺阔,都是别人做不到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过高的手艺技巧和极为单一的感情属性,都使塔吉克人的“吐马克”无法作为商品流通。我见过她给老吾守尔·尼亚孜专门缝制的一顶帽子,老爷子戴上年轻十岁不止,堪称塔吉克人的手工极品。在下一代女孩子的绣工中,达吾提·吾守尔长儿媳塔吉古丽·吾加木娜扎尔的手艺就是整个勒斯卡木村最出类拔萃的了。很巧,古丽·纳哈尼克和塔吉古丽·吾加木娜扎尔两人的娘家都在乌鲁克(杏子沟),虽分属婶婶和侄媳妇两代人,却不知道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传承关系。有这样两位女人的存在,这使得达吾提·吾守尔兄弟和儿子辈儿的几个男人对好的羊羔皮都有种近于直觉的敏感,他们会在勒斯卡木找最漂亮的羊羔皮,也会去叶城、莎车或喀什搜寻。最梦寐以求的是塔克拉玛干漠北库车的紫羔皮,当地有“库车的羊羔子一枝花”的说法,也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
西仁·达吾提穿着父亲达吾提·吾守尔亲手缝制的砖红色鞒乌勒,因为一双脚被箍得太紧,走路多少有些鹤的姿态。这天,她突然跑回了家,原来是她未来的公婆来了。亲家被让进门喝过茶,他们首先去了吾守尔·尼亚孜老宅子东坡的麻扎,估计,这是正式娶亲之前最重要的仪式,有向先祖通报并得到保佑的用意。祺告完毕,亲家回到屋里落座,闲话扯半天一直没说到正题。我问达吾提·吾守尔他们是不是来敲定结婚日期的,达吾提·吾守尔努努嘴一扬手,意思是“谁知道”。
“没有办法,人家不说,我们也不能提。”达吾提·吾守尔继续给我说。
我吃惊地发现亲家母与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的媳妇阿尔祖别给姆·北尤布乃克长得极像,这才搞清楚达吾提·吾守尔三妹的女儿嫁给河对岸托库子布拉克的帕尔吾纳家做媳妇,帕尔吾纳的老婆与亲家母和阿尔祖别给姆·北尤布乃克是三姐妹,难怪这三个人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达吾提·吾守尔和亲家的会面一直持续到下午,这时候,西仁·达吾提蒙着头巾就在隔一道墙的灶后。两家商定,在十月的第二周举行婚礼,二弟祖木来提·吾守尔依着******教历法给算定了娶亲的日子。亲家递上将来给儿媳妇穿的衣服,塔吉古丽·吾加木娜扎尔拿来了那顶经她精心缝制的帽子,我才搞清楚这顶帽子是女方给未来女婿的礼物,接亲的时候他就会戴着这顶帽子到女方家来。结婚日期确定,照例行宰牲礼,以最隆重的仪式欢迎亲家,同时,为确定日期这件事祈福。宰了羊到羊肉煮熟还有很长时间,亲家出门去看别的亲戚,达吾提·吾守尔的老婆塔吉哈尼·奴尔仲收起饭单往灶后送,没想到女儿西仁·达吾提抓起饭单就扔了出去,扑在母亲怀里哭起来。
所有女孩子早晚都有这么一天,喜忧参半。未来的人生将要开始,离开父母就意味着从此不再有人眷顾,一切独立承当。加之,又是家里最小的一个,西仁·达吾提心里的滋味,离痛之情远大于对一份尚未开始的日子的憧憬。祖木来提·吾守尔的两个守家女儿都比西仁·达吾提小,在同一片屋檐下长大,她们拿着梳子散开头发,走到西仁·达吾提身边,让姐姐在出嫁前最后一次给她们梳头发。
有关高原塔吉克女性的一切知识、技能和所有隐秘,传授渠道一是通过上一辈人,一是通过同一辈的姐妹,由此形成习惯。临嫁前的姐姐给妹妹梳头,隐含的寓意是藉此将姐姐的好福气传给妹妹。一位待嫁的新娘,结婚本身就是人生的大喜庆,所有的祝福融于一身,她打的馕,她挤的牛奶、羊奶,她用过的东西,都会福泽一方。
确定了婚期之后,达吾提·吾守尔做了一个最重要的决定,就是要带女儿前往喀什,目的是给女儿买嫁妆。实际上,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在用可能有的最好的方式为女儿送行。塔吉克女人一出嫁,就是隔着一鞭子的地方也不能天天回家,嫁出去就是不归途。达吾提·吾守尔的四妹泽丽菲娅·吾守尔丈夫去世已多年,依旧拉扯着孩子独立支撑,不是过节或家里有大事,绝不会回家。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女人,嫁出去就会全身心扶持一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不在了,也会全身心地扶持男人留给她的这个家,一直到她撒手离开的一天。
【2】十二年前第一次前往乔戈里山地,途中我曾经走过通往托库子布拉克的一截路。路面瘫废,不时有被河水淘蚀的大片塌陷,随处可见山顶滚落的石头和泥石流堆积。不过,可以清楚地看出原来的路基,有水泥的残桥和半埋在河沙中的水泥预制件。那时候,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的塔吉克人,如果有通过这条路走向更远的可能,也就不会有今天达吾提·吾守尔给女儿送别的方式。
可以肯定:很久以前,托库子布拉克是有路的。
那是什么时间呢?
地图上如今所标明的塔吐鲁沟,在两千多年前,一直是丝绸之路年代的过往通道,这有托库子布拉克如今还能看到的河边古驿站为证。不仅如此,由于札莱甫相河的存在,这条大道应该是早于盖孜——瓦罕走廊线的札莱甫相——瓦罕走廊线,两线之间,间隔着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的庞大山脊。自那时候起,由于地处多国交界之处,塔吐鲁沟曾驻扎自汉代以降各个朝代的军队。在最近的百年间,如今解放军的驻扎营地与当年国民党的驻军营地相距仅咫尺之遥。水泥路面的遗迹,说明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托库子布拉克曾修建有一条公路为当时的战备所需,后来废弃。三四十年过去,这条路在近十年间凿通重被启用,功能与五十年代初相同,捎带的才有了第一辆民用大卡车经常往返于这条路上。卡车司机父子原是经常来往于勒斯卡木各个居民点之间收羊、收皮子的羊贩子,路一通,他们买了一辆也不知道倒了第几手的破卡车,路途艰难,加之随时会有泥石流或山顶飞石,这条路成了他家的垄断经营,一周或十天半月来一趟,拉羊拉人拉东西。他家这辆随时会瘫在路上的破卡车,连保险杠和叶子板上都能挣钱。这辆车一到,远近的塔吉克父老乡亲奔走相告。这天早晨,达吾提·吾守尔父女趟过札莱甫相河,早早就在等待这辆车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