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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兄弟们长大

我父亲平生未能做出什么大功业,追随革命几十年,听党的话,不做恶事。上苍念其忠厚,赐四子。

长子就是我了,现虚长四十七岁。依次下去,周二、周三、周四,仿佛一个礼拜少了后半截的三天,最小的算来也有了三十九岁了。他们都有了儿女,为避免给周围人提供笑料,本文隐去姓名大号,依次数码称呼。

兄弟手足之情不必细讲了,这方面的文章已经很多,我们兄弟并不见得就比别的兄弟更兄弟,我们并不特殊。但是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一直有一个念头像谜似的让我猜不透,那就是:我们兄弟四个将来长大了究竟会干什么?当时,周二、周三、周四都还在读初中和小学,一个个活蹦乱跳、健康活泼,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活生生的谜,等待时间去揭破。从一个人由家庭诞生出来的自在的少年,到成为被社会和自身条件嵌入某一职业的成人,命运啊,你将怎么打发我们?是对我们格外垂青呢还是特别冷漠?对后一种可能,我们当时是不愿意设想也不可能接受的。

时光过去了三十年,谜底大致揭开了。

站在年龄的第四十七级台阶上回首当初,令人无限惊奇的是,今天的谜底,当初已经不断地向我们显示过。那时候,似乎一切都已经注定。

我回首看到的那个东西,有人把它叫做“宿命”。就如同登上第四十七座高峰时回头往下一看,一览众山小,那条人生的路曲曲折折、时隐时现,现在尽呈眼底,那个宿命式的东西渐渐显露出来啦。

令人吃惊。凝神静想时甚至毛骨悚然。“人生怎么会是这样奇怪呢?”我想,似乎并没有哪本教科书上这样告诉过我们,但它正是这样。

先说周二。

幼时面貌姣好,黑发乌睛,腼腆少语,似女孩,常着裙装。及长,入学读书,成绩时好时坏,落差极大。老师说,本来聪明,就是喜欢和坏孩子厮混,受影响,成绩下降。

父亲的对策是,每当糟糕到一定程度时,就给他转学。初到一校,人地生疏,学习成绩骤升,甚至担任学习委员或班长职务。然而好景不长,多则半年少则两月,便准准地与班上最差劲的学生混在一起,最后达到私自把班费拿去与同伙大吃烤羊肉的地步。

于是再转学,如此循环,转了四五所学校。

到了初中三年级,造反开始了。使周二如鱼得水,弃文学武,抢军帽,养狼狗,玩枪弄刀,一落到底。曾有识人者叹曰:“唉,周二是一块好钢,可惜打了狗链子。”经过**********的洗礼之后,上山下乡,他去了米泉县插队。米泉县近,每月可回一两次。

其时正时兴“白回力”,周四买了一双,视如珍宝。惟恐周二抢走,每逢他从米泉回来,必不穿,精心藏匿。周二回家,绝口不问白回力,也不找寻,仿佛不感兴趣。待其返回米泉,周四放学回家,没进门,先问“周二走了吗?”母答“走了”。周四书包顾不得脱,一头钻进鸡窝里找查预先藏好的回力鞋。结果,头还在鸡窝里,哭声已经闷闷地从鸡窝里传出来。母问“到底怎么啦?”才说鞋被周二偷走啦!

如此,周二又回来,丢下一双脏鞋扬长而去。周四精心刷洗、上粉、晾干,待其回来,藏至父亲卧室弹簧床最里处夹层,以为不可能找到。结果,周二返回米泉,周四的哭声又闷闷地从床底下传出来。

周二揣测藏匿之物神出鬼没,不用东翻西找,每每手到擒拿。后来当工人,百般不像工人,当教师,左右不似师表,到了公安局,干过派出所指导员,当过股长,破得几件案子,倒还顺手称心。据称,尤以查找赃物为能事,一找一个准。问他,憨笑说:“我能摸着坏人的心思,和我原来的心思差不多。”

周二少时善偷自己家的东西,爱和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长大当了警察。“捕快”(旧时衙门里担任缉捕的差役)一个。

周三小周二两岁。

从小眼睛近视,小小的鼻子上不胜重负地架着一副七百度的厚镜片,极其滑稽可笑。幼时细瘦,动作较常人快半拍,吃饭如抢,常遭训斥。

外观变幻莫测,一段时间极其伶俐可爱,一段时间忽然变得人见人嫌,判若两人。此种特点,一直保持到后来,在农场劳动时,全然一农工,一顿可吃面条一公斤余,眼镜度数减去四百度;有一年去上海姑妈家住两月,忽然变为翩翩都市潇洒美少年!怪矣哉,周三之适应环境的天性,几如变色龙!

周三长大干什么,谁也不知道。母亲曾设计他当医生,却拗不过命运的安排。他小学时,成绩平平,有时考试不及格,补考。各门功课均无十分突出者,不似周二语文一度极佳,数学也曾不错。

小学四年级以后,周三忽然喜欢读《参考消息》,每报必读,津津有味。有一天看到入神处,竟对我说:“哥,最近哧鲁晚夫离苏赴美了。”

“什么哧鲁晚夫?”我接过报纸,一行标题是:“赫鲁晓夫离苏赴美”。全家哗然大笑,周三不管,坚持《参考消息》如故。又一日,读到毛主席《沁园春·雪》,意兴顿起,朗然诵道:“俱住唉——数……”

“又错了。”我说,“是俱往矣,不是俱住唉。”三个字念错了两个,比重不轻,加之不久又将“措手不及”念成“借手不及”,给其纠正,还振振有辞道:“就是借手不及——借一双手都来不及呀!”周三成了全家公认的白字先生。

周三不气馁,仍然捧读《参考消息》不倦。坚持数年,必有好处,小学六年级时,周三从白字先生一变而为世界知识导游。世界各国,五洲七洋,首府总统,时事政治,皆如掌心纹路,暗记于心。

全世界百多个国家,那么多名城首都,那么多首脑人物,名称古怪,长短拗口,一个小学生怎能全都记得!我们不相信,联合起来查着报纸考他,不料周三有问必答,准确回答。从非洲小国的首都,到新近政变的首脑,直达各国通讯社的名称,全部对答如流,无一差错。考毕,竟使我这高中三年级的大哥暗自惭愧起来,内中绝大部分我不知道。

当时我们却说,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周三答:“管它有没有用,我愿意知道。”

“****”后,周三到一个农场一干就是十年,因为家庭的原因,不能被推荐上大学,只好上了个中专师范,毕业后,在郊区一个职工学校教书。忽一日,进城跑来告诉我说,报上登出新疆电视台向社会公开招考编辑、记者,他想去报名。据说当时报考者甚众,还有名牌大学新闻系的老毕业生,看来难度很大,周三自觉输人一筹。

不料考下来一公布,周三竟名列第一。于今在新疆电视台干编辑、记者已经有年,他少年时爱读《参考消息》,长大搞了新闻这一行。

周四最小,小眼睛,大鼻子,黄毛。有人说他长得像南斯拉夫电影《桥》上的“猫头鹰”,也有人说他像《******保卫萨拉热窝》里的德军中尉,还有人说他的眼睛鼻子酷似成龙,总之是一个武夫模样。

从小很少穿新衣裳,总是不断地钻进哥哥们穿旧变小的衣服里去,破衣旧衫,敞胸露怀,一个肚从小就圆圆地鼓起,大冬天喝凉水,满不在乎。

当时有人建议周四长大当举重运动员,我却预感着他是个入伍从军干个团长、师长的材料。因为那时候他就率领着机关里的一群和他大小差不多的小家伙,黑脸花脸,往来驰骤,俨然一个儿童领袖,他会打架,但主要还是善于团结人。

周四十五岁时,已经壮实有力。有一次嬉耍,我顺手想在他的圆头圆脑上扫一撇子,不料他一低头,竟闪过;就势一个马步下蹲,一只右臂箍住我两条腿弯,一耸身,把我架在半空头顶。他仰脸笑嘻嘻地说:“哥,还打不打了?”

“算了。”我当时心里感到了一次震撼,受到了一种阶段性的提醒。复杂的沮丧和欣喜使我难忘,周四长大了,不觉察间,他已经变得如此灵活、强壮,他竟然干净利落地躲过了我的一撇子(在我记忆中似乎没有人躲得过我准确迅疾的攻击),而且他还猝不及防地用一只臂就架起我来,使我处于极其软弱无力的地步。

他才十五岁就不再需要我保护了。我二十三岁就感到了一次衰老,受到了正在发育中的新生命强有力的提醒和挑战,从那以后,我总是用警惕的眼睛回头扫视,我担心来自后面的挑战。我特别了解“后生可畏”。

更为可笑的是,周四十五岁时就在心理上担负起保护我的职责。有一次在机关礼堂看电影,我坐前排,周四坐在后面很远,电影已经开始放映,周围很黑暗。因为替一位老人打抱不平,我与后排的一群小溜溜子发生争执,话没几句,为首的一个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准备动手。我还没反应过来,“啪!”地一声,一记脆响坚硬的耳光,把那家伙重重地又打回到座椅里,一群龇牙咧嘴的小厮全愣住了。

我一看,是周四。

他正恶狠狠地用手指着那家伙说:“你再敢骚情,我捏死你这个臭虫!”

后来我问他,你怎么那么巧就过来了?他说:“我一听见你的声音就摸过来了,刚好他蹦起来,我一掌……”

周四做事,风卷残云,干练利落,就是粗。他有心计,善揣摸,想好就做,思路大致准确。少年时,摔跤打架,率群领伙,颇有能力。一望而知是个领兵作战的材料,然而他最后当了中学教师。父亲开除党籍,当兵没有资格,周四只有插队落户一条路,能回城当教师,已属万幸。团长排长,非不能也,实因客观环境不准也。是不是那块材料为一个因素,有没有可供生长的土壤又为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多少人材毁于十年,这个账谁也算不出来。

弟兄们长大了,原来如此。人生这个谜,揭开了不过就那么回事,宿命已定,大限难逃。成了团长师长又如何?积得万贯家财又怎样?无非从世俗这面镜子里照得青眼白眼,在社会这座池塘里感觉水凉水烫,真正能够注重生命自身的质量又谈何容易呢?

人是为别人的看法活着的。

也是为自己的贪婪活着的。

人啊!

我每每看到那些死乞白赖设法培养子女望其成龙的人家,总觉得忙碌得可笑。这一切都是盲目的、徒劳的,当我们生活在自身的和社会的两种宿命之下。

你以为你能干什么?

你以为干了什么能是什么?

一代人的谜底揭晓,人们又寄希望于下一代人的生命之谜,希望永不破灭,世事永不停顿,一个动力,使人终生奔跑。

而我,回望这一切的时候,认清了一点:我们弟兄和世上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到社会上寻找位置的一个生命,不比别人特殊,不比别人卑贱,所有的人都要生存,所有的人都有权利生存下去。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三岁看老,此言不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