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朋友开玩笑说:“书已经被我读光了,我现在没书可读,只好读《电工手册》。”其实我也有过这类玩笑心理,甚至认为许多历史上的伟大作家都过时了,他们的时代与我们今天格格不入,而他们的书装帧精美,内容冗长,只配装点附庸风雅的书架了。
今天的人谁还有心读那些呢?我想,包括《战争与和平》那样的不朽之作,尽管肯定不朽,但是有几个人还乐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啃呢?看几部电影已经满足了。还有普希金的诗——人们凭印象觉得它过于浪漫,不合时宜;还有莎士比亚的戏剧——人们在错觉中认为戏剧已成为陈迹,现在只有电视剧,而轰动倾城的剧场效果已改在足球场上了。
在浮躁的时代,人们对名著已经抱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各种媒介笼统而且一厢情愿地传播过名著,于是名著就在人们印象里定格在那种层面上。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据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所以人们无暇顾及“里面的世界”了。
这肯定是浅薄的。
可惜的是人们正乐于并心满意足地安于这种浅薄(包括笔者在内)。“浅薄”这个词在今天似乎不再含有多少贬意,它几乎和“可爱”、“充满生命活力”具有同等的夸示功能。浅薄用不着适应,更不用努力奋斗,吃啊喝啊,应酬着笑语喧哗啊,外加跳跳舞打打麻将啊,这些谁都能无师自通——潇洒走一回还不容易吗?
不幸的是有一天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了,电视无聊之至,外面大雪纷飞,只好顺手从书架上拿了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来,浏览里面的插图时,忽然重又被吸引住了。
一连几个晚上,深深地沉溺其中。
那部一百多年前的俄国故事,那些过时的骑兵时代的人们的政治生活、爱情生活、社会生活,在托尔斯泰笔下全部复活,向我们昭示着永恒不灭的生命意义。甚至于,让我们这个走出去一百多年的时代,重新停住脚,回过头来,需要老老实实向那个时候的人们学习。自然,首先是向托尔斯泰学习。
事实上是,我们差得太远了,可我们听到的所有抱怨都是,文学给予我们的报酬太少了。(尽管存在着不公平的现象,但大部分是那些叫嚷的人给搅得乱了套,变得更不公平了。)
所以有必要读一读名著,或者重新再读一读名著,对于古今中外名著中的大量珍贵营养,我们远没有认真吸收,而只是粗知略懂。文学名著是文学作品,它只能通过影视媒介达到更广泛的传播,而在深入的意义上却无法代替。
托尔斯泰的这种比喻是无法用影视再现的:“伏伦斯基怀着从莫斯科带回来的另一个世界的种种印象,只在最初一刹那感到有点突兀,但很快就像两脚伸进一双旧拖鞋那样,又回到原来那个轻松愉快的世界里了。”(据草婴译本)
还有他写孩子对这对情人心绪上的破坏作用:“只要这孩子在场,伏伦斯基和安娜就会像航海者那样,从罗盘上发现他们高速航行的方向远离正确的航线,但又没有力量刹车,因此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偏离方向。”
整个人类之所以公认托尔斯泰是世界文学大师,乃是由于他无与伦比的创造中展现的巨匠手笔,他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一头文学雄狮,毫不费力地捕猎住了他的时代!
诸如此类的警世之言随处可见:
“我们挖掘自己的灵魂,常常会挖到没有被发现过的东西。”(卡列宁语)
“谁也不满足于自己的财富,可谁都满足于自己的智慧。”(外交官说的法国谚语)
“主要的变化是她随身带回了伏伦斯基的影子。”(公使夫人说)
“他们也像一般行业不同的朋友那样,对对方的工作,口头上也会谈论并表示赞成,心底里却总是鄙薄的。各人都以为自己所过的是惟一正确的生活,而别人却在虚度年华。”
“而且只有当大多数人改变观点时,他才改变观点”,“他需要有政治观点,就像需要帽子一样”。
精言妙语,俯拾皆是,如果抄录,就是厚厚的两卷本、上下集、七十余万言了。我感到这部书从来就没读过,其实也真的是没有读过,只是翻过。我很早就知道这部书,知道故事的结局,知道安娜的那件“黑丝绒的敞胸连衫裙”,还知道伏伦斯基那套著名的生活原则,但是,我远远没有知道托尔斯泰——驾驭这辆华贵的、双套马车的伟大主人!
当我在五十岁的时候才读这部名著并初步理解他,我必须承认,托尔斯泰比我原先粗泛了解的那个大名鼎鼎的人厉害得多。任何不读他的书而号称理解托尔斯泰的可能是不存在的,任何不读托尔斯泰而号称懂得文学并理解了人类生活的可能是不存在的。
所以我说要读名著。
或许有人抬杠说:不读名著咋啦?我还不是照样活着,活得不比你差。我会劝他说,你是活着,但是你仅仅只是活着,行尸走肉不是也“活着”吗?为了活得充实些,清醒些,至少活得比现在更可爱一些,你还是试着去读一些好书吧。因为我觉得你在智力上还不是无可救药的低下。有一位维吾尔族的领导人说得好,他说:“如果不读书,连我自己都不再能喜欢自己了!”
我们所处的这个信息、媒介异样发达的时代,有谁想过,恰恰是最容易掩埋真实事物和事物本质的时代呢?因为发达,所以浮泛的、虚假的、劣质的、琐碎的东西都得以传播和泛滥、流行和传染,它们实际上正联合起来,谋杀了那些最有价值的东西!
这样的谋杀和误导,正时时刻刻发生在我们身边,扰乱着我们的生活。而名著的搁置,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一切发展和进步都藏着它的悖论和反效果,就像它们都摆脱不掉自己的影子一样。
人类认识生命、享受生活的方式大部分还是需要在宁静、平和的状态中。人类不仅要“向前看”,还要不断地“向后看”,不仅要学会“向外看”,还要懂得“向里看”。否则,人就向前什么也看不明白,只看见一团盲目乐观的云雾,只得到一种团团旋转的、不知所终的陀螺的一生。而向外,看到的是假相,是眼花缭乱、魂不守舍,没有自己的内心深度也不可能看到人家的内心深度,和傻子一样,徒增笑柄而已。
我并不是在这里为世界名著做免费广告,托翁已经仙逝,所有名著的主人都到天上开会去了,我说多少好话,他们也听不见。何况,人们都读了名著并理解了名著,有谁还会再读我辈之流的“著”呢?
鲁迅的刺至今仍然刺痛人心时弊,他比活着的人更尖锐、更明白、更了解今天和明天。莎士比亚宏伟的声音永远在雷雨之夜响彻天庭,如雷贯耳。拜伦、普希金之后,人间似乎再也没有产生过那样俊美、灵勇的天才。还有,歌德的那部深奥难懂的大书。
这一切人类伟大的精神遗产,都不能用浅薄的钥匙去打开,都需要具备相应的修养和阅历才能进入。就像逛公园肯定比逛历史博物馆来得轻松容易,逛商场肯定比参观美展更不需要文化修养。可是作为一个人,被拒绝在这样一些世界名著门前,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灵魂、文化、修养、理解力和美感,那不是太惨了吗?那不是比乞丐还可怜、比废墟还荒凉吗?
如果是这样,应该感到羞耻。
多少钱也卖不走这种羞耻,多少金银珠宝也赎不来这座文化宝库前的一张门票。要是果真是一只动物也就罢了,一般说来,动物暂时还不需求文化,但是人,衣冠楚楚、西装革履、会说会笑,什么都会,凭什么在这儿就愣不能进呢?要是这样,应该知耻,争取进去看看。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
人间天上难得再现名著中蕴藏的风光旖旎,风情万种,风味千般。我动摇不了你的价值观、人生观,自有更高更大的高山大海在,让他们来收拾、整顿、提高你的生活内容、生命意义岂不是好。
所以不要盲目,不要狂妄,要读名著。
文学在名著里。你如果不懂,不要乱讲,它深着呐。
先从托尔斯泰读起也可以,先从《安娜·卡列尼娜》读起更好,因为其他的,更深。
对于正常情况下的健康人来说,如果有一种不幸,那就是识文断字、红光满面,但就是没有能力领略世界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