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杰
周涛读中学时,喜好文学偏废功课的倾向已有表现,我多次批评他要多学政治理论以确立未来的指导思想,他自恃其好,不拒不从。二十余年来,他一直坚持这么做,我说不听,只好由他。
他做的事虽然与我对他的期望不合,但毕竟不是在做坏事,何况我也管不了他。他母亲爱看旧戏古书,有时暗示他说:“我就希望我这些儿子里能出个武将才好。”他听了哈哈一笑,照干他的。
他的诗文,我有的看过,有的没看过,还有的看过不太全懂,说不出什么来。他青少年时候的事,个性形成初始时的样子,我却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我把对他的一些琐碎记忆,写在这里,希望能够对于读者理解他的文字和他这个人有一些参考或帮助。
涛1946年3月15日生于山西潞城县马场村。产时历昼夜不生,其母精疲力竭。女军医每半小时注射一次药,毫无效应。守护者束手无策,木然静待。我当时心如刀戮,度分秒如年,似面临惊涛骇浪顷刻将母子吞噬。
不知哪位好心肠者出主意去访接生婆,门外姗姗走进一老妪,从容上炕,在产妇的腹部由上而下赶按数次,突然一长大而健壮的婴儿呱呱坠席,头发乌黑,哭声洪亮,众皆惊异。我与其姑妈如千斤重负脱身。因生产历时长,曾陷极度危机,我等只能坐以待毙,令人惊心失魄,撕心裂肺,似沉入惊涛骇浪,故名之涛。
在医院只住两周,父母轮抱涛去晋冀鲁豫军大女生队报到。其母过着紧张的军队生活,上军事、政治两门课,涛独自卧土炕席上,虽有被褥,难免不时有老鼠作伴。后移住一院内,涛为房东主妇喜爱,经常给喂蛋汤、米汤,以补母奶之不足。历时三月余,涛发育茁壮,皮肤白嫩,两颊绯红,眼炯炯有神,端庄而秀美,为人人喜爱争抱。涛与父隔别四五个月,一见即伸臂投怀,目睹者皆惊叹其灵性。
其半岁时随母坐马车行军至冀南,中途每在一大村休息,马车停处,必有村民围观,妇女小孩连呼快来看一精明小孩。有端水端米汤者,有给馍饼者,有给梨、柿、栗等特产者,人群愈聚愈厚,似争看一场猴戏表演。
涛随父母过党日,开会三四个小时从未哭闹,两眼注视发言人,良久眼皮不眨。每次抱涛去开会,与会者戏言曰欢迎半岁的预备党员来过党的生活。
两岁半随母在华北军大陆军中学住石家庄市郊区。涛性机灵、活泼,说话流利,天真有趣,惹得干部们一见就逗乐。1948年秋,石家庄郊区连续遭敌机轰炸四十余天,每日几十架或十余架从日出到日落。涛随母整日钻防空洞、交通壕。全校部只他孤独一个小儿,未尝哭闹,反成为干部们排除寂寥、逗乐取笑、活跃生活之尤物。
涛三岁随母在女生队,因俊美机灵、活泼可爱,学员们争相领抱,经常不在母身边,甚至夜不归家也为正常事。以后随母在二大队大队部(驻长辛店),整日由通讯员、司号员们带着玩。有时一个人在操场看百余学员军事操练,随学员做卧倒、射击、投弹姿势,引得干部、学员于休息时间围着逗玩。
涛四岁随父回老家(山西榆社县)探亲,下火车住太谷一老乡开的店内。我因事上街时间长,将涛托店家代为照管。当我从街上返回,见涛在院中独自立正,面前站着一行五六岁的小孩,分明是涛学队长向学员讲出操动作。店家对我说你这四岁的小孩,给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当起军事教官了,不愧是从北京军队中出来的。回到家随表姐到高小学生群中,到村里看鸡、狗、羊群,毫不怯生。和学生们,和村里人们见面,有问必答,满口北京话,人们听不懂也觉得好听。
那时从家回北京须步行百余里方可乘火车。当日下午天阴沉,起大风,涛由我和其表叔轮替背着走,被风沙吹了整一下午。夜宿山沟一店(独此一家),躺到炕上,全身困乏,很快入睡。睡梦中,忽闻涛惊呼狂嚎,其声撕心裂肺,黑暗中摸其脸手,烧烫骇人。漆黑的深夜,睡在一个点着麻油灯的暗屋,色昏昏,阴森森,使人感到要离开人世。在这偏僻的山沟,盼望医生,如缘木求鱼。涛每隔十几分钟、半小时惊叫一次,我心如焚,束手待毙。直至黎明,涛体温始下降,面色黄白,体弱瘫软。我们又轮抱行走整日,夜宿榆次城关一店,涛忽要喝水,又要吃饼干,精神焕发,机灵活泼,话多如常,真可谓死难逢新生。
涛五六岁时仍聪明活泼,俊美可爱,但日益表现出其顽皮、胆大的天性。有时一个人爬上房顶或树上,或藏于背处、暗室,经常和同院的一个叫果拉的俄罗斯小孩玩,如不顺意,就将小伙伴打哭。果拉的母亲来家告状,我们又是赔礼,又是好言安慰。气急生怒,想马上狠揍他一顿,无奈找不着。等到吃饭时间,涛躲躲闪闪回到家中,父母的气也消了。
一次在家捣乱,奶奶劝说不听,气得奶奶持条帚追打,他跑到外面,等奶奶两只小脚追出去,涛已无影无踪。另一次,夏季特热,奶奶给涛脱光衣服,拿凉水擦洗身上,涛不顺从,竟然光屁股往外面跑,正逢我下班回家,始揽抱回屋。涛任性、自由、不顺命的性格,自幼可见。
涛六岁去北京一亩园小学第一天,因不满学龄,中途我对他说,去到学校,老师问你今年几岁,你说七岁,不要说六岁,如说六岁,就不让你上学了,涛点头。领涛见到老师,老师第一句话就问今年几岁,涛脱口而出六……七岁。表现出天真洒脱、满不在乎的习性。后来转至北大附小,路较远,且中途经过解放军警犬队。有次,我有事去涛校,中途突然看见附近有二三十条肥大、凶猛如虎豹的警犬,顿感惊骇心跳,两腿紧张。后问涛为何不给父母说你路过警犬队,光你一个人不怕么,他说,初次见有点害怕,天天路过,警犬对我也熟了,我就忘了害怕。这表现了其性格中的勇敢和好奇。
涛八九岁至十三四岁时,上学仍贪玩,上课不专心听讲,在课页空白处和封面上画满了各种姿势的马。初中一年级上课,心不在焉,看见窗外电线杆上那么多鸟,心想怎么没被电触死。
放学回到家,一落脚就领弟弟们去外面和小伙伴们玩游戏、打闹,或打乒乓球。如遇到院内有卖炭卖草的毛驴,涛领头骑上毛驴在院内乱跑。某日夜间,父母忙于工作到一点多,忽然发觉弟兄四人全未回家,在几个院子四处寻找,无踪影和声音,最后于情急中忽然看见门前不远处有很高很厚的草堆,拨开草堆,发现四个人早已在草窝中酣睡。我连骂带打,四个小孩像败下阵来的小狗,满头满身粘着草秸,拖落着尾巴回家了。
涛热衷于看小人书,如《岳飞传》、《水浒传》、《三国演义》,自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直到唐、宋、元、明、清历代皇帝,文武大臣,有名的文人、武士的故事,无不看得津津有味,甚至陶醉忘食。他将攒的钱全买了小人书,积满了一小木箱。父母劝诫他与弟弟少看小人书,首先应学好课程,涛不听,致使期中考试数学不及格。现在看来,藐视封建正统,与其幼时多看小人书是有很大关系的,这也使其熟谙历史人物,拥有丰富知识。
涛十四五岁,特爱骑马,特爱骑脚踏车。一次,随党校去南山劳动的干部到南山玩,涛独自骑上哈萨克的马在山路上猛跑,目睹者惊骇,经领导急喊大骂,始罢。
涛又特爱打乒乓球,因性灵敏,球技超众,1960年秋被新疆体委选中赴京参观26届世界乒乓球赛,并被留北京体育馆和几名同伴受乒乓专业训练,后移至南京体育馆。涛连续给父母写信,诉述自己厌倦球训,渴求知识,不久,在家长的要求下,涛于1961年秋抵家,继续上初中二年级。
此后涛学习专心、勤奋,语文为全班之冠,其余各门功课成绩均在80分以上。每晚做完作业,必写札记,字迹工整,兴趣浓厚。四年如一,写完硬皮厚本十余册。一个四川大学文科毕业生和另一干部来家,偶从涛枕边发现一本子,阅不释手,不时发出欣赏之声。一日,涛从校回到家对我说:“老师让我在全班读我写的‘下乡体验贫下中农生活的总结’,许多同学边听边泣,感动得掉泪,我也泣不成声了。”我怀疑他言过其实,认为他的阶级感情和文字都不可能达到那样高的水平。
涛于初高中学习期间,曾参加过几次乌鲁木齐市中学生乒乓球赛,为第一中学夺得冠军。1962年夏曾参加自治区专业乒乓球赛,获第三名。1965年考入新疆大学后,亦曾夺得乌鲁木齐市大学生乒乓球赛冠军,为学校争得荣光。
周涛在新疆大学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学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1967年春,涛参加群众小报编辑部搞写作。每次去编辑部分到题目即回家写稿,让我看,感觉其文字流畅,出手很快,仔细再阅,无以挑剔。
以后上街,屡见张贴的群众小报有他的文章,有的是社论,尤以《千秋功罪篇》给我印象深刻,虽是打派性笔仗,其讥讽之尖锐泼辣,论证之确凿,令人意外。
某日,早饭后涛对父母说要去石河子赛乒乓球。午饭后涛突然从门外进屋感慨地说今天算捡了一颗脑袋回来。原来涛和同伴乘车出乌鲁木齐后,后面有一辆大卡车紧追不舍,接着机关枪、步枪朝他们猛打,子弹如雨,酷似战场。同车的伙伴被打死打伤多人,车也险些撞翻,涛则匍伏于车中不动,终于无恙,使人听了后怕不已。
以上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现在细想起来,总结一下,似有一些人生的经验可循。
周涛从小聪明,行为敏捷,时显轻浮骄傲。但在他倾心专注的事情上,却表现出锲而不舍、异常执著的坚定,有韧性,不怕困难。
周涛喜欢幻想,经常口出大言,使我一直为他的脱离实际担忧。但他在写作实践上却是一丝不苟、很认真摸索的。他不满足,不断以更高的标准刺激自己,这就是他的大言,实质上是自我鼓励。
他的奋斗精神时常表现为骄傲,极端的自信,这种东西让我看了有些触目惊心,怎么可以这样自我膨胀呢?自古有言,“骄兵必败”嘛。可是二十年来,他不但没败,反而愈加突进,有了长足的发展。这使我对他的骄傲起了疑惑,恐怕骄傲作为一种自信心,作为藐视潮流的力量和探索新事物的勇气,是可贵的品质。当然骄傲不能作为具体对待同志的态度,那是不好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