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凉深夜,不是良宵,却偏偏有人夜不能寐,执了灯笼在无人街道晃荡,看上去匪夷所思,往往令人想起来的,是鬼事。
可是,那执灯笼的人不是鬼,分明一个梳了长辫的俏丽女子,穿着轻纱罗衣,哼着小曲儿,仰头看着苍白明月,眸子清凉无尘。
这倒是长乐头一次走春熙城的夜路。
清供铺和长生当铺相隔一条街,她这是要去找金千邑,因为,她睡不着觉。
长乐不是多愁善感的姑娘,可是她今夜却在梦中哭红了眼睛,醒来时,梦境犹存,真实可怖,她擦擦眼睛,枕着微凉的枕头,仔细回想了一下,没错,是可怖。
她做过噩梦无数,却从未有这一回的可怖,梦境一点也不血腥,一点也不疯狂,细水长流的暖意里,她觉得可怖。
之后,她便从床上跳了下来,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执了灯笼来到街上,独自一人去寻那个能安抚她心灵的男子。
当金千邑在房间门口拥着这个一头扎进自己怀里的女子时,目光温柔如水,嘴角却浮上一丝笑意:“你不是最怕走夜路么,怎么,这么想我?”
长乐小猫一样窝在他怀里,频频撒娇:“我做了噩梦,好害怕。”
金千邑把她抱进房间,拥着她躺在床上,还不忘替她仔细掖好了被角,才问:“你说做了噩梦?是什么样的噩梦,说来与我听听。”
长乐在他怀中认真回想:“现在想来,倒不像是噩梦,更像是在我眼前真实发生的故事,我在这个故事里旁观,可是无能为力。”
金千邑点燃了床头凝神的龙涎香,轻拍着长乐的背:“不怕,我在呢,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长乐的梦境伊始于一片扶桑花海,斜阳西垂,金色蔓延,光晕交汇处,有一青衣女子翩跹而舞,水袖飞扬,长空中划出完美弧度,飞向不远处几株老树,再轻盈收回时,袖间点了几处红晕,如桃花,绚然绽放,携来一缕血香,惊得她脚下忽软,跌坐于花海里,面色苍白。
长乐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太过普通的眉眼,只右颊的桃花状胎记深入人心,只是,长于这个位置,再配上一副普通容貌,着实不甚雅观。
无疑,这是个丑姑娘。
丑姑娘虽然容貌平庸,心地却足够善良,她只喘息了片刻,便抑制住心中巨大的恐惧,走向那株令她衣袖染血的老树。
绕树转了几圈,仔细查看,却一无所获,丑姑娘蹲在树下,扒着脚边扶桑花丛寻找,裙裾拖地,沾了泥土,泥土深处,血液成泉,她全神贯注于眼前花田,自是注意不到自己染血的裙裾。
可是很快,她感觉到脖子上一凉,似是有水滴落,抬手随意擦去,再看去时,满手殷红。
她双眼骤然圆睁,心里怕得要死,却还有勇气抬头去看,于是,圆睁的双眼里映出的画面,是个挂在树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男子衣着雍容,白色衣衫被血染透,能清晰可见的,是贯穿他胸口的长刀,还有腰间垂落的翡翠玉佩,一看就知道价值连城。
血顺着他胸口滴下,恰滴在丑姑娘脸上的桃花胎记,于是,她的容颜也绚烂绽放了。
丑姑娘的勇气着实令人佩服,因为她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不是跑,而是去救这个快要死去的男子。
她咬咬牙,爬上了树,单从她撕烂的裙裾可以看出,这树爬得艰难,好在有惊无险,她总算爬了上去。爬上树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探这个男子的鼻息,微弱的鼻息告诉她,男子还活着。
丑姑娘费尽力气将他的身子挪过来,想要背起他下树,事实证明,她想的太过简单,男子是被她背起来了,可是她还未来得及抱紧树干,男子的重量便压得她失去重心,二人齐齐向树下栽去。
落地的速度很快,丑姑娘只来得及尖叫一声,人已重重摔在了地上。男子身上插了一柄大刀,这一摔,想来该是必死无疑了,可是他没有,因为在摔落的过程中,丑姑娘始终紧紧抓着他,在二人身子触地的那一刻,丑姑娘翻身挡在他身下,左手撑在他身上,只听扑通一声,坠地的那一刻,身下坚实土地和身上男子双重撞击将她浑身骨架摔得松散,与落地重击一同响起的,是她手腕骨折的清脆声响,为了不使男子身上的长刀触地殃及伤口,丑姑娘大度地牺牲了自己的左手,她当然来不及考虑这只手是否面临着残疾的可能。
于是,这注定是一场惊心动魄痛苦卓绝的邂逅。
几乎是连拖带拽,丑姑娘凭着一只手将男子带回了家中,请来大夫为男子治伤,当时天色已晚,大夫看着贯穿胸口的长刀,摇了摇头:“阿月,他若想活,只能看天意。”
丑姑娘吓得连连摇头,抓着大夫的手拼命哀求:“大夫,求你救救他,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带回来,你看他撑了这么久,一定是不想死的,我相信救活他,便是天意。”
昏暗灯火中,丑姑娘脸上的神情竟是如此坚定,好像这男子本就该活,连她也不清楚为何自己就这么笃定男子能活下去,好像她心中本就是这么盼望的。
大夫无奈:“我只能尽力而为,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
丑姑娘请来的大夫是城中最好的大夫,活了一大把年纪,见过各种病症,伤者也不计其数,可从未见过像这个男子受伤如此惨烈的,他也着实惊讶,长刀贯穿胸口,这个人怎么还没有断气?
要救他,首先要把刀取出来,这一刀取出,若血流不止,男子即刻毙命。
老大夫紧张得额头渗满了汗珠,命丑姑娘按紧了他的伤口,防止血液喷涌,自己则握着刀柄,凝神聚力,以最快的速度将刀拔出,饶是丑姑娘用力按着伤口,也抵挡不了喷涌的鲜血,男子闷哼一声,眉头绞得更紧。
老大夫迅速将止血药物撒上伤口,又覆上厚厚草药,也该着男子应活,稍待了片刻,血竟止了,老大夫惊叹着为他包扎好伤口,开了几副药方,将煎药的注意事宜交待给了丑姑娘便离去了。
临走时他说,男子今夜必然会发烧,三日之后,若烧能退尽,便无恙了,若高烧不退,就该为他准备后事了。
他一句话,让丑姑娘的心又悬了起来。
悬着心的丑姑娘送走了大夫,却忘记让他看一看自己的左手手骨,那里骨头已碎,她不知道,若此时不治,便再没了好的可能。
丑姑娘一心系在男子身上,自然不会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她烧了热水,挽起袖口为男子擦洗身上血水,他这一袭白袍确实华贵,只是可惜,被血染透后便再无半分姿色,丑姑娘小心翼翼将他的衣袍脱下,却不忍扔去,她在想,若仔细洗洗,应是会干净的。
脱衣时不注意,此时回头再看,男子结实的胸膛暴露在空气里,让她脸红。她绞干了帕子,抑制住狂跳不已的心,认认真真为他擦洗掉身上血迹,手碰上他身体的那一刻,“嘶”地一声,一朵扶桑花在她心中冉冉盛开。
老大夫说得没错,到了后半夜,男子果然开始发烧,发烧之余,他口中胡话不止,因着声音低沉,丑姑娘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待要凑过去听时,胡言乱语转而变成了叹息,一声又一声,敲击在丑姑娘的心头。
老大夫嘱咐,在他开始发烧时,要喂下一副药。可是,给昏迷中的人喂药何其之难,他唇齿紧闭,药汁喂入,又原封不动沿着嘴角流出。他想活,可他的身体却拒绝让他活。
丑姑娘急了,心一横,往口中灌入一大口药,倾身覆上了男子的唇,贝齿轻轻敲开他的牙关,汁药便顺着丑姑娘的口流入,男子乖乖地将苦涩药汁咽下,一滴不剩。
这个方法很奏效,丑姑娘就这样亲自将整整一碗药喂入他的口中,直到男子紧皱的眉头开始缓和,丑姑娘才想起来脸红。
老天,她都做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夜,漫长而难捱,男子的高烧一直不退,丑姑娘只能绞了一张又一张凉帕覆在他头顶,希冀这样能为他降温。老大夫给的药倒起了作用,男子虽依然烧得说胡话,可是至少这一次,他的声音清楚了些,先前的胡言乱语变成了反复的低吟。丑姑娘好奇地凑近去听,耳边传来的声音,沙哑而痛苦,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那个名字,叫阿月。
丑姑娘心惊,阿月,大家都这么叫她。
她情不自禁伸手擦去男子脸上的汗珠,男子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按在了胸前,他结实的胸膛起起伏伏,丑姑娘的手心紧张得渗出了汗珠。
“阿月……”他呼唤,似是再不愿意让她离开。
左手手腕被他抓得生疼,骨头这回碎得彻底,这便是她的爱情到来的声音。
多年后她再回想,仍是庆幸,因为她的爱情来得如此突兀而美丽,如那不败的扶桑花海,毕生都是芬芳。
男子渐渐转醒,是三日之后,期间丑姑娘不眠不休,在他身边悉心照顾,终于在第三日清晨,精疲力竭,昏睡了过去。
多么遗憾,她没能亲眼看见男子苏醒的样子,若她看见,定会喜极而泣,因为,那男子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抬手为她抚好鬓间凌乱的发丝。
男子细细打量她,这个姑娘面颊上有一块桃花胎记,别人都觉得丑,可他却觉得好看,他是饱读诗书的人,在他眼中,这一块胎记开出了诗情画意,风流如他,自然喜爱。
男子还没来及将丑姑娘脸上纹路抚遍,丑姑娘便醒了,男子慌忙闭眼装睡,可唇边却漾起了笑意。丑姑娘注意力全放在他的伤势上,自然不会注意到这轻挑的笑,她探探男子的额头,烧退了,她连日来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她就说嘛,这个男子撑了这么久,一定是不想死的。
丑姑娘开心得笑了,笑着笑着,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忽然起身跑了出去。男子眯起眼睛偷看,却见床边一截青纱拂过,丑姑娘再回来时,面上已蒙了张绢帕,恰好遮住了她的桃花胎记。
男子皱眉,很不高兴,这么好看的胎记她却要遮盖起来,这个女子,太没有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