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虽不好走,可景色却好,满目翠色,山泉鸣涧,难得出来游山玩水,不用闷在天字间里,绀香自然是如脱缰的野马,撒了欢儿,时而逗逗林间小鸟,时而跳入泉水中戏弄游鱼,一路上没个消停,因她随处乱跑,玄在照顾迷蝶的同时不得不分心留意绀香的安全,甚至要经常停下来等等还蹲在地上摘野花的绀香,脚程便慢了许多,过了大半日,山路也才走了三分之一,仰头看看,神髓山顶的感念寺隐入云中,仿佛高不可攀。
玄忍无可忍,怒吼一声:“绀香,你给我过来!”
呼啦一声,林间飞鸟受惊,尽数飞出,绀香灰溜溜地跑过来,仰起小脸笑眯眯地看着她,一脸天真无邪:“玄哥哥,你怎么了?”
玄冷脸对她:“感念寺在深邃山顶,若现在加快速度赶路,天黑前兴许能到,你要是想在此游山玩水,那请便吧,我恕不奉陪。不过……”他顿了顿,脸色无比阴沉:“据说神髓山夜间有野兽出没,它们久居山林,难得闻到人气,想来小姑娘的肉该是很香的。”
说完,他哼了一声,抱着迷蝶大步向前走去。
玄说得很确定,绀香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野兽啃食自己的画面来,大叫一声,赶忙追了过去,被玄这么一吓唬,她倒老实了,再不乱跑,只一双但眼睛胆战心惊地左顾右盼,生怕林中突然蹿出什么豺狼虎豹来,小手也不自觉地伸了出去,紧紧攥着玄的衣襟。
玄瞟了一眼抓着他衣服的小手,那张小脸上惊魂不定的模样又让他想起了迷蝶,他心一软,脚步稍稍放缓了些。
三人又行了大半个时辰,怀中昏睡着的迷蝶忽然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一口血来,玄要将她放下来休息,她却执意让玄继续赶路,玄拗不过她,只得加快了步伐。离山顶越近,迷蝶的咳嗽便越剧烈,吐血的次数也越频繁,她知道,自己这是离奉香越来越近了。
当三人终于来至感念寺门口,天已完全黑了,感念寺寺门紧闭,隐隐有梵音传来,迷蝶的呼吸开始渐渐平复,身体也没先前那般难受了。
玄要伸手敲门,迷蝶忽然抓住他的手:“玄,等等。”
玄疑惑地看着她,她在玄怀中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我想自己走进去。”
玄放下她,手却仍揽在她的腰上,支撑她站着,迷蝶擦去唇边的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白色的衣衫上,前襟早已被血染红,看上去很是狼狈,她皱了皱眉,向后退了一步:“我不能进去,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他?”
绀香扭头看看四周,也很着急:“可是这山中没有人家,没法给姐姐找身干净衣服来。”
玄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替迷蝶穿好,又仔细替她理了理前襟,将血迹掩好,才扯出一个令她放心的微笑:“虽然衣服大了些,不过由你穿上,依然好看。”
他虽这么说,迷蝶仍是不安,摸了摸自己的发髻,问:“我头发有没有很乱?还有我的脸,是不是很苍白?”
绀香看她慌张的样子,觉得心酸,眼角又泛起一阵湿润,怕迷蝶看了难过,慌忙憋了回去,倒是玄一如既往镇定,柔声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好,不信,你问问绀香。”
迷蝶询问的目光投向绀香,绀香慌忙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是啊,玄哥哥说的对,迷蝶姐姐,你这样子,很好看。”
迷蝶这才放下心来:“那我们进去吧。”
玄心疼地看了她一眼,上前拍了拍感念寺的大门:“师父,劳烦开一下门。”
只片刻,大门被人打开,一个小和尚探出脑袋来:“阿弥陀佛,施主深夜拜访我寺,是有何事?”
玄欠身道:“我三人原本是来寺中上香,顺便了却一段前尘旧事,不料山路崎岖,路上耽搁,是以现在才赶到贵寺,不知小师父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三人进去上一炷香?”
小和尚将门敞开,施了一佛礼:“我寺备有厢房,专供香客留宿之用,三位施主今晚可在寺中留宿,待明日再去大殿上香,可好?”
玄道:“如此甚好,有劳小师父了。”
小和尚为他们备了两间厢房,一切安排妥当,正要离去,又被玄叫住:“小师父,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小和尚问:“施主是要打听何人?”
玄道:“此人也是你们感念寺中的一位师父,可我不知他的法号,只知道他腕上常绕着一串佛珠,是千年沉香木所制,至于其他情况,便再不知晓了。”
“你是说奉香师兄啊!”小和尚立刻会意:“我们寺中,只奉香师兄有那样一串佛珠,好像是自他出生便绕在腕上的。”
“奉香?”迷蝶恍惚道:“他仍叫奉香?”
小和尚觉得她这话说得奇怪:“是啊,他一直就叫奉香啊,入寺时,住持本想为他起个法号,可是他却说佛祖曾为他赐名奉香,不能改的。这事情我也是听其他师兄说的,据说奉香师兄那时还只是个五岁孩童,说出这话来,让住持很吃惊,所以也就依了他,让他仍叫奉香。”
迷蝶落下泪来,颤声问:“他,他现在在何处?”
小和尚见她落泪,慌忙低下了头:“奉香师兄此时应在房中打坐,若施主想要见他,明日大殿上他会为香客讲经,那时施主便能见到了。”
他说完,又恭敬地施了一礼,道:“时候不早了,施主早些休息。”
他快步离开,掩了房门后,又回望了一眼,心中有些纳闷,这半夜造访的三人好生奇怪,说要了却前尘旧事,又知道奉香师兄,难道他们与奉香师兄曾是故人?小和尚想不通,却也不敢多问,奉香师兄的尘缘,还需他自己来了却,终归不是旁人能了的。
他看了看月色,快步回房,要念经了。
房中,迷蝶哭了半天,才终于疲倦,沉沉睡去,玄原本要赶绀香去旁边厢房休息,可绀香撅了小嘴,飞快地脱了鞋,钻进被窝抱住了绀香,颇为赖皮地冲玄眨眨眼:“我和迷蝶姐姐都是女孩子,理应睡在一起,玄哥哥,你去那间厢房吧。”
玄无奈,只能吹熄了蜡烛,自己坐在桌旁守着她们,一宿未眠。
次日清晨,迷蝶早早便醒来,慌张跑至前院大殿,大殿上空无一人,昨夜带他们进寺的小和尚正在打扫,见他们进来,指了指大殿两侧的蒲团,道:“施主请坐,奉香师兄再过半个时辰便会来了。”
他们找了离讲坛最近的地方坐了下来,不久后,陆陆续续有香客前来,大殿上很快便坐满了人。距离奉香到来的时间越来越近,迷蝶紧张得双颊通红,倒是给原本病态苍白的容颜添了些生气,玄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迷蝶,不用害怕,他这回如何也跑不掉,相信我。”
迷蝶呼吸急促,木讷地点了点头,手心里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来,正在这时,开始有一对和尚鱼贯而入,立于讲坛两侧,众人翘首,迎接那个姗姗来迟的人。
终于,一角灰袍擦过门槛,伴随着大殿之上飘来的清香,走进来的,是个神色泰然,面目慈善的和尚,年纪虽轻,却颇有出尘之相,他右手手腕上绕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包浆很厚,看上去年数已久了。在他身后,则跟着两个年幼和尚,不过与绀香相同年纪,神态却显老成,可眉目间的空明却与当先进来的那一人如出一辙,看来,应是他的弟子。
众人皆赞叹,独迷蝶泪流满面,泪眼模糊中望向那两个小和尚,熟悉的眉目,正是当初甘愿为奉香献身的酥油和青灯。迷蝶心中宽慰,原来他二人终是没有恨了奉香,于轮回中往生追随,这是奉香的福气。
那年轻和尚神态自若,翩然而行,步步随性,脚生莲花,却在走到迷蝶面前时略微停顿。迷蝶抬起头来,看着泪水中居高临下俯视他的模糊面容,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仍是在华庭之上,她懵懂闯入,那男子伸出手来,对她温柔一笑。
迷蝶勾起嘴唇,对面前的男子露出一个她此生最美的笑容来。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微笑颔首,便移去了目光,走上讲坛,开始讲经。
泪水中,迷蝶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终是走上了那个遥不可及的圣坛,佛祖座下,他回身浅笑,眉目祥和,颠倒众生。
世事变迁,他仍是迷蝶心中超脱的神,不曾变过。
忘记了这场讲经持续了多久,迷蝶自始至终只是痴痴地看着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可是,他的目光,却是俯瞰众生,并未在迷蝶身上做过片刻停留。
待迷蝶反应过来时,大殿之上,只剩下了她与玄和绀香三人了。
“他呢?他去哪里了?”迷蝶慌慌张张站起身来。
“讲经结束,他已回去了。”玄道。
“我要去找他。”迷蝶奔出大殿,四下看去,哪里都是人,有香客,有和尚,却没有让她牵肠挂肚的人。
旁边一个小和尚见她出来,上前道:“这位施主,可是要找奉香师兄?”
“正是,他现在在哪里?”迷蝶激动得一把抓住了小和尚的胳膊,被赶来的玄及时拦了下来。
小和尚面色有些窘迫,却还是指了指前方一处院落,道:“奉香师兄说,若施主要找他,就去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迷蝶忍不住问。
“了悟堂。”
“了悟堂……为何会是在这个地方……”迷蝶身子瘫软,玄在身后扶着她,带她来到了了悟堂的门口。
迷蝶拂开他的手:“我自己可以。”
玄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迷蝶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蹒跚而入,绀香跟在她身后也要进去,却被玄拦了下来:“你和我留在这里等。”
了悟堂的院落种满翠竹,竹下有一抹不染纤尘的身影,于蒲团上端坐,双手合十,似在冥想。
听到脚步声,奉香睁开眼来,对迷蝶微笑:“施主,你我应是见过。”
迷蝶俯看着他,笑问:“大师可记得是在何处见过?”
奉香想了想,道:“应是在前世吧,你我缘分颇深,所以方才见到你时,我好像依稀记起了些什么。”
迷蝶声音有些颤抖:“大师记起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