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在我身边好么?”奉香反问她。
“自然是好的。”迷蝶脱口而出。
“那便是了,只要你觉得好,别人怎样都无所谓。”奉香牵起她的手:“今日不调香了,我带你去瑶池。”
瑶池的仙女见到奉香,皆恭敬而拜,九重天上新封了一位蝶仙的事情传得很快,她们看到迷蝶,微笑寒暄,眼眸里,是似曾相识。
“她们认识我吗?”待仙女离开,留给她二人独处的空间,迷蝶才将心底的疑问道出。
“可能是想起了故人。”奉香带她来到池边坐下,倦倚着山石,沐浴瑶光。
“是什么样的故人?”迷蝶将****的双足伸入水中,荡着浪花,倚在奉香身上。
“是这瑶池的前任主人,因触犯了天条,去了。”奉香看着湛蓝的池水,没有情感。
“去了?去哪里了?”迷蝶还不知道触犯天条的下场将是多么凄楚。
奉香竟启唇含笑:“灰飞烟灭。”
迷蝶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瑶池温暖的池水瞬间变得彻骨,她打着寒战,战战兢兢:“我和她长得很像?”
奉香将她潮湿的双足包入怀中,轻轻擦干:“她长得是何模样,我早已不记得了,可是我能确定,她不及你。”
她不及你。这句话一经奉香说出,迷蝶便信了。
那一日的瑶池,没有仙女,虽在天上,可迷蝶分明看到有西斜的日头,挂于瑶池之上,天边红霞万丈,金光曳地,他们并肩看着落日沉入云海,那之后,黑夜将瑶池浸染,蟾宫清辉晕开,银河自头顶滑过,是一泓银光将九重天际贯穿。九重天上的夜,只有在瑶池才最魅惑。
“迷蝶,我想调一味香。”奉香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你不是每日都在调香吗?这一回,想调什么样的?”迷蝶懒懒地趴在他的胸口。
“这一回啊,一味惊世骇俗的香,可好?”
他语气郑重,是在说一个夙愿。
这便是故事里最后的美好。
他们从瑶池回来后,奉香被佛祖叫去参禅,要离开整整十日。
这十日里,迷蝶过得寂寞,一人独坐华庭,时而调出一两味香来,在奉香常用的白瓷香炉中点燃,静静闻着,倦怠打发一整日的时光。
奉香不在,酥油和青灯仍是日日准时前来,只是呆的时间不长,只半日,便回去了。所以,华庭,仍是迷蝶一人的华庭。
迷蝶听闻瑶池小主的故事,也是在华庭。
那日,她身上发懒,起的晚了,来到华庭时,素有和青灯已端坐其中,似是在闻香,可空气中除了彼岸花的香气,再无其他,迷蝶纳闷,正要叫住他们,却听闻华庭中传来一声叹息。
“你说,侍者还在思念涓小主吗?”是酥油的声音。
“那日佛祖讲经时,侍者调出了‘了悟’,我也以为他是真的放下了,可是,看到迷蝶修成人形的模样,我怎么觉得侍者对涓小主的思念更深了呢?”青灯沉稳的声音传来。
迷蝶的脚步顿住,闪身躲入了彼岸花丛中。
“听瑶池的姐姐说,侍者深夜总爱到瑶池去,一坐便是一整晚,从前只一年去一次,近些日子,去的次数愈加频繁了。”酥油的语气一改往日的活泼。
“这样看来,侍者是将迷蝶当成了涓小主。”
迷蝶听到这里,再忍不住,奔至华庭,站立于他二人面前,浑身颤抖。
“迷蝶?你什么时候来的?”二人俱惊,皆在心中揣测方才的话语被迷蝶听去了多少。
迷蝶不语,走到他们身边坐下,平复了一下呼吸,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方才听到你们提起奉香,还有一个什么涓小主,是怎么回事?”
酥油脸上笑容尴尬:“迷蝶,你一定是听错了。”
“告诉我吧。”迷蝶道:“我有权知道我这容貌的主人和奉香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酥油面容僵硬,青灯点燃一炉宁心的香屑,沉声道:“我来告诉你吧。”
青烟袅娜中,青灯诉说的,是一个沉痛的过往。
故事发生在千年以前。
瑶池新来了位小主,没有名姓,因傍着瑶池而居,玉皇大帝赐她一“涓”字,从此,众仙便称呼她为涓小主。
涓小主平日只在瑶池呆着,嫌少在天庭的其他地方出现,唯一一次外出,是去了南海观世音菩萨的紫竹林,只那一次,便遇上了奉香。
于是,一眼心动,奉香爱上了她。
涓小主出现时,奉香正坐于菩萨的莲花座旁,拈了一支香,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不经意回头,视线所及,裙摆荡漾,有莲花自涓小主脚底盛开,而她的面容,比莲花还要清雅。
奉香手指一颤,香被生生折成了两截,余在手中的,是芬芳。
涓小主低眉浅笑,对观音菩萨说了几句话,便乘云而去,临走之前,回头看了奉香一眼。
一眼万年,奉香心中,情根深重。
那是唯一的一次,奉香没有为菩萨调出称心如意的香。
之后,一向心如止水的奉香向玉皇大帝请旨,要娶瑶池涓小主为妻,并在九重殿上起誓,生生世世,携手不离。
这是一段好姻缘,人人都这么觉得,除了涓小主。
大婚那天,素来寡淡的天庭披了红妆,奉香身着大红喜服,一路接受着众仙的贺喜,乘云来至瑶池,看到的,是一身素衣坐在池边的涓小主,赤着双足,浸于水中。
“涓,我来娶你。”他走至池边,看着水中倒映的新娘面容,绝美,却寡欢。
涓小主拍拍身边的青石,示意他坐下。
“一面之缘,为何就要娶我?”她问。
“一面,足够爱上你。”奉香生平第一次说出情话。
涓小主摇头:“你是仙,如何会懂****?”
奉香好笑:“你不也是仙吗?”
涓小主看着天庭红烟,目光寂寥:“你天生是仙,而我却是生而为人,修行百年,才终得正果,列入仙班,你我是不同的。”
奉香正色:“你想说什么?”
涓小主微笑,朝他伸出了双手:“奉香,抱我回去。”
奉香依言抱起她,一阵风般飞回喜房,一夜疯狂的缠绵,他要了她的身子,却听见她在自己耳边喊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清晨,涓小主仍在熟睡,奉香看着床上的落红,眉头紧皱了良久,拿过桌上的香炉,燃起了一味香。
那味香,叫“噬魂”,从此,涓小主的眼中便只有奉香一人。
奉香为自己造了一个假象,却终被这假象所伤。“噬魂”的香气在府邸萦绕不散,有青烟的地方,奉香便是涓小主心中爱着的夫君,香散了,奉香便什么都不是。
奉香小心谨慎,却在一日佛祖急召时忘了续香,他还未回来,香气已燃尽,日日做梦的涓小主,想起了一切。
于是,那一夜缠绵时,一把匕首生生刺入了奉香的胸口,鲜血染红了指甲时,涓小主俯身吻了一下奉香的唇,轻声道:“我已认命与你相携相伴,身体给了你,可你不该连我的心也要抢去。”
涓小主抛下匕首,披上素衣,只身走入九重殿,向玉皇大帝请罪,奉香强忍着剧痛,浑身是血赶到九重殿,看到的一幕,却是涓小主站在打开的天门前,决绝地纵身跳下,临走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奉香心中郁结,一口鲜血吐出,在天门关闭之前,同样纵身一跃,追了过去。
他们来到的,是阴曹地府。
涓小主被一群鬼差押着,站在奈何桥上,等着进入鬼门关,奉香跑过去,却被守桥的鬼差挡住了去路,他是佛祖身边的焚香侍者,玉皇大帝钦点的仙,永世为仙,奈何桥便没有他能走的路。
“焚香侍者,回去罢,”鬼差劝他:“涓小主被阎王爷指明处以极刑,你救不了她。”
“入十八层地狱,历尽极刑后,灰飞烟灭。”鬼差说出的极刑,惨绝人寰。
“你们不能这样对她,”奉香咳出一口血来:“她是我的妻子。”
涓小主闻言,终于回过头来:“奉香,你不恨我?”
奉香虚弱一笑:“我太爱你,怎么舍得恨你?”
“对不起。”涓小主留下两行清泪,再不忍看他,央着鬼差带着她即刻启程,入了十八层地狱。
鬼差终于还是没能拦住奉香,奉香在十八层地狱下找到了一隅位置,抱膝而坐,静静旁观着涓小主受尽折磨,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可衣襟前的血迹却越来越深,当最后一项酷刑结束,那血迹已结成了黑色。
此时的奉香,只剩下一口仙气,而此时的涓小主,一堆白骨。
终于,灰飞烟灭的时刻到来,鬼差行刑之前,一个鬼魂幽幽飘来,紧紧抱住了涓小主的枯骨。
“我是他的夫君,让我陪着她一起去吧。”那鬼魂的表情毅然决然。
鬼差不敢擅自做主,火速报给了阎王爷,阎王爷一查生死簿,果然,二人在人世间本是夫妻,后来涓小主得道升仙,而她的丈夫独自一人经历了凡人该经历的一切,生老病死,下了阴曹地府,却迟迟不肯喝孟婆汤,痴痴等着涓小主的到来,本以为这将是一场永无尽头的等待,可是,他运气好,终是等到了触犯天条的涓小主,以一堆白骨的姿态,回到了他的身边。
阎王爷挥毫,准他二人一同灰飞烟灭,而奉香,这里再没他的位置。
他苦笑:“你做了鬼也不愿认我这个夫君,罢了,是我误了你,对不住。”
白骨发出一声凄厉的哭泣。
“紫竹林一面的情,你已还了我,从此,你我两不相欠,你走好。”
奉香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撑着虚弱的身子,一个人飞离十八层地狱,路过鬼门关,走过奈何桥,渡过忘川河,踏上黄泉路,遍地妖妍的彼岸花,他掐下来一朵,藏入了袖中。
一路不断有鬼差领着新死的鬼混从他身边经过,走至地府口,他忍不住回望,奈何桥旁已排了长队,新鬼按着顺序从桥上通过,孟婆捧着一碗汤一个个喂入他们口中,从此前尘旧事,过往云烟。
能忘记是一件幸事,而他奉香,永远没有忘却的资格。
都说神仙好,红尘最可笑,奉香却觉得,最可笑的,是神仙,神仙里最可笑的,是他奉香。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飞回了天庭。
奉香的伤,过了整整一百年才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