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过得迅疾,他睡睡醒醒,一生溜走了大半,都说光阴似箭,白云苍狗,他如今是切切实实体会到了。一日晨起,他无意中扫过镜中的自己,头发竟已斑白了大半,弹指一挥间,他的青春不复。
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释然,他想得到的都已得到,与百灵儿携手走过许多个春秋,该做的事情都已做过,夙愿已了,他觉得心安。
如今,他只等一切结束,回到属于他的世界里,给除却百灵儿以外他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一个交待。
上了年纪,他与百灵儿再无力气翻山越岭去看风景,每日只相偎坐在落梅苑中,看着天边云卷云舒,一日闲闲过去,却也觉得充实无比。
到妙笔生头发完全花白那一日,人世间已过了整整七日,这七日里,苏媚娘不眠不休守在他床前,眼巴巴地盼着他醒来,可是他像是铁了心,眼睛始终紧闭,不给苏媚娘丝毫希望。
苏媚娘的心就在孤独的守候中,一日赛过一日冷去。
直到第七日深夜,久久未动的苏媚娘竟忽然仰头大笑,把端着茶盘刚进门的惊蛰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中东西打翻。
“苏姑姑,你这是怎么了,你在先生床前守了这么多天,也该去歇歇了,今夜让惊蛰来照顾先生吧。”
“惊蛰,你先退下。”苏媚娘目不转睛地盯着妙笔生,冷冷地道。
“苏姑姑?”惊蛰看着她冰冷的眼神,很是害怕,走到哪里都笑着的苏媚娘,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说,你先退下,没听到吗?”苏媚娘呵斥道。
惊蛰被她吓得说不出话来,低了头悄悄退了出去,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依稀看见,苏媚娘好像掉下了泪来。
他不敢走远,索性坐在台阶上,害怕万一房间里出了什么事情,他也能及时冲进去,和苏媚娘有个照应。
苏媚娘从怀中取出梦黄粱,在手上铺展开来,仿佛捧了一捧金黄的细沙,梦黄粱在手中散发着柔光,却比烛火还要明亮。
“七日时限已至,把妙笔生还给我!”苏媚娘厉声道。
梦黄粱在她手中静静流淌着,丝毫不为她的气势所动,苏媚娘木木地看着床上昏迷的妙笔生,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来。
寒光闪过,梦黄粱金黄色如谷穗一样的光芒瞬间敛去了,它在害怕。
“我最后再说一遍,把妙笔生还给我。”苏媚娘的语气不容置疑。
梦黄粱依旧没有反应。
多么固执啊,和鬼爪子一个德行,苏媚娘心想,也好,用我的血,换你的命,值了。
没有丝毫迟疑,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苏媚娘如藕般白嫩的手腕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顿涌,沿着手臂滑向梦黄粱。梦黄粱好似有感应一般,原本冰凉的绸缎忽然间变得滚烫,在苏媚娘手中皱成一团,似是要躲避。
挣扎只是徒劳,鲜血顿时将梦黄粱紧紧包裹起来,浸在血液里的梦黄粱,光泽顿失,如糟糠一般难堪,不再高贵。
带着温暖的血液是化解梦黄粱的良药,这让世人惊艳的造梦之物就生生在苏媚娘的血中融化,消匿,再不复存在。
它造了梦,亦毁于梦。
梦中的妙笔生和百灵儿,已经嗅到了行将就木的腐朽味道,他二人起了个大早,换上了年轻时最喜欢的衣衫,百灵儿端坐于梳妆镜前,最后一次,想为自己画个圆满的妆容。
妙笔生颤巍巍地走到她身后,拿起桌上的梳子,替她细细地梳起了及腰的白发。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妙笔生的声音沙哑而苍老。
“当初,在你我大婚前夜为我梳头的老人家曾说过,人活一世,难得糊涂,没必要世事洞明的,她还说做人不易,要我珍惜。只是可惜,那时我太冲动,爱嫉妒,又爱吃醋,生生将幸福抛去,让你吃了苦头,我亦没落下好的下场,现在想想,真是傻呢。”百灵儿端详着镜中满脸皱纹的自己,神情安详而宁静。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早已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那****与你去香山看红叶,我写下了‘既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红叶随水而去,果真给了你我一个圆满。”妙笔生为她挽好了发髻,弯下身来,轻轻搂着她。
“妙笔哥哥,随我出去看看朝阳吧。”
“好。”
妙笔生将百灵儿从椅上搀起,手挽着手走到院中,今日的天气真好,晴空万里,阳光肆意洒在院中,照得处处明媚。他二人坐于台阶之上,就如这许多年常做的那样,百灵儿靠在妙笔生的怀中,静静看着高远而遥不可及的天幕。
这么多年了,这天空头一回如此湛蓝。
“妙笔哥哥。”百灵儿轻声唤他。
“嗯?”妙笔生捏了捏她早已皱皱巴巴的脸。
“你后悔吗?”
妙笔生笑了:“我这辈子做过的后悔的事情很多,唯一不后悔的,是当年用‘生花’笔画下了你,唯一庆幸的,是在失去你后重又找回了你。相守白头,虽只是一个梦,可我也满足了,这个梦,很甜。”
百灵儿如少女一般,咯咯笑了:“妙笔哥哥,谢谢你。”
妙笔生也笑道:“是我该谢谢你。”
“妙笔哥哥,梦醒之后,就忘了我吧。”百灵儿轻声道。
“好。”妙笔生答应着,轻吻了一下她的白发。
他二人注目看着湛蓝无垠的天,阳光甚好,将他们满是皱纹的脸染得璀璨,春熙城里一片清平祥和,妙笔生的心底也被渲染得波澜不惊,生死看淡,剩下的都是满足。
他二人赏着相同的风景,满脸沉醉,几乎是同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世界随着他们一起,渐渐沉入了无边的梦境。
一切便终于结束了。
眼前开始有了火光,外界的声音如风一般灌入耳朵,梦里一辈子的寂寞轰然倾塌,妙笔生知道,再睁眼时,便是重逢。
眼皮依旧很沉,妙笔生费了很大力气,才睁开眼来,房中的景象还未来得及看清,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的意识瞬间清晰起来,他回头四顾,房中一片模糊,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竟像是苏媚娘。
“媚娘……”妙笔生哑声道。
那背影回过头来,冲他笑道:“你醒了?”
她的声音温柔,不似平日里那般泼辣,妙笔生一时间无法反应,很难将这个柔美的声音和苏媚娘联系在一起。
他强支起身子,头晕目眩,用力眨了眨眼睛,一片混沌才逐渐消散,房中的景象也变得清楚了。
“我睡了几日?”连日来滴水未进,他的声音沙哑,很是难听。
“算上今天,已整整十日了。”苏媚娘又将头转了回去,只拿个背影对着他,在妙笔生看来,这个背影竟如此单薄,好像一阵风便能吹走似的。
妙笔生觉得好笑:“你怎么了,怎么今日如此腼腆,倒不像你了。”
苏媚娘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坐着,斜倚着床栏,好似十分虚弱。
妙笔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起身下床,拍了拍苏媚娘的肩,苏媚娘晃了晃,竟栽倒进他的怀里,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红色,苏媚娘白色的衣裙尽染,像泼了墨的桃花,在裙摆次第绽放。
之前闻到的血腥味,便是从苏媚娘身上传来的。
妙笔生心中一惊,慌忙板着她的身子去寻,总算在手腕上找到了伤口,匕首还握在苏媚娘手中,妙笔生恼怒,一把抢过来扔在了地上。
“媚娘,你糊涂了吗,好端端地为何寻死?”
苏媚娘靠在他肩头,无力一笑:“若不如此,你醒的过来吗?”
她失血过多,脸色已然惨白,妙笔生不及细想,忙扯了块布替她草草包扎了伤口,将她从榻上抱起,直奔门口“惊蛰呢?惊蛰!”妙笔生怒吼着,一把拉开门,门口的惊蛰吓了一跳,一跃而起,向妙笔生扑了过来:“先生,你醒了?”
可是一看见满身是血的苏媚娘,惊蛰的身子忽的顿住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苏,苏姑姑,她,她怎么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备车,去太平医馆。”妙笔生发疯了似的朝他大吼。
惊蛰这才回过神儿来,慌忙跑去准备,妙笔生抱着苏媚娘往大门跑,神情是苏媚娘所没见到过的凝重与慌张。
苏媚娘满足地笑了,至少他是在乎自己的,真好。
她抬手,抓着妙笔生的衣襟,扯了扯:“鬼爪子……”
“别说话!”妙笔生咬牙切齿道:“苏媚娘,你给我好好活着听到没有,否则,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苏媚娘眼神涣散,轻吐一声:“好……”便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苏媚娘!”妙笔生拼命地摇晃着她:“你给我听着,你若是死了,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你,绝不会!”
身后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惊蛰已赶了车来至身前,妙笔生一跃而上,惊蛰便狠狠抽了马儿一鞭,马儿荡蹄朝平安医馆奔去。深夜里的长街,虽空寂无人,可灯火通明,虽门户紧闭,可四处都飘荡着人气,与他梦中相比,虽满目依旧苍凉,可心却不孤单了,原来,他始终放不下的,不是百灵儿,而是苏媚娘,是惊蛰,是春熙五怪,是春熙城亘古不变的繁华热闹,盛世清平。
那之后,又过了五日,妙笔生行走于去悦己斋的路上,看着满街熙来攘往的人群车马,心中的快乐舒畅溢于言表。还好,还是那座他熟悉的城,还是那座他热爱的城,还是那座被他唤作家的城。
他脚步轻快,一路微笑着与人点头招呼,很快便来到了悦己斋前。素来喜欢热闹的苏媚娘执意把铺子开在春熙城最繁华的地段,妙笔生知道,这是因为她太过孤单,孤单得连自己都害怕了,所以要让周遭的气氛暖一暖她胆小的心。而自己这么多年来竟从未看懂,原来最糊涂的人,是自己。
妙笔生站在门前,向里窥望,一排排高大的架子散发着古朴的气息,形形色色的铜镜陈列其上,个个在冲他呼唤,引诱着他进入,挑一个最适合自己的镜子,圆一段心中的痴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