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子峥小睡了一会儿,便再睡不着,起身寻了本书倚在床上闲看,字里行间,半日时光匆匆便打发了过去,待他疲倦地放下了手中的书,才发现窗外暮色已见。从窗口望去,恰能看到一池青碧,隐约有浅浅的墨影在水中旋转着,淡淡的金光在他眼中落下清辉,那金色蚕丝衣裹着的玲珑身段,还有在水里柔柔招摇的乌发青丝在他心头跃然而上,想起她素淡的模样,他的心里也化出了一汪温柔的碧水。
他正望着窗外出神,只听得四周一片嘈嘈切切,珠玉滚落之声,放在窗台上的那盆茉莉的叶子早已打湿了,晶莹的水珠沿着叶的脉络滑下,渗入了泥土里。再细看窗外,地面已湿了大半,昏暗的空中洋洋洒洒地布满了细如蛛丝的银线,湿润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是下雨了。
“百灵儿。”乌子峥扬声唤她,待她匆匆进来,吩咐道:“去池子里把明月和清桂给我移进来,找个小缸盛了,我想看看它们。”
待百灵儿将一对比目移进来,天已全黑了,早有守夜的小厮将门口的灯笼点起,百灵儿顺手将房内的蜡烛尽数点上,一时间,院里屋间烛火辉映,暖意融融,让人心里舒坦。趁着乌子峥逗鱼儿玩耍,百灵儿去将书房简单收拾了下,她是个随性之人,心情好时,便不由得轻声哼起了歌曲,虽没有词,但简单的音节经她唇齿间发出,却别样动听,自成一番韵味,令人不由自主聚精会神听了下去。
乌子峥伸手抚摸着明月滑溜溜的小脑袋,逗着它玩了会儿,听着百灵儿悠扬恬静的曲调,身心皆放松了下来,渐渐便有浓重的睡意袭来。他也倦怠解去衣衫,随意在床上躺了,只觉眼皮越来越沉,恍惚中看见百灵儿自书房里走出,莲步轻移,袅袅娜娜来至床畔,嫣然一笑,俯下身来在他耳旁轻轻呵了口气,缓缓道:“二公子,百灵儿这就为你解了相思。”
乌子峥几欲言语,无奈睡意太浓,不多时便晕了过去,耳侧则百灵儿不绝的笑声悠悠转转,却是许久也未曾停歇。
四处尽是绵延不绝的红色。
红灯笼,刚被人点亮,红丝绸,绕满了乌府的每一处房梁玄柱,红色的喜烛彻夜长明,将一道街映得亮如白昼,还有大红的喜字,在人触目所及的地方宣告着百年好合,幸福美满。
乌子峥在大堂站了,四周丫环小厮来往如梭,如此已是分身乏术,无人抽空出来顾及他,他心中悲怆,红灯笼不是为他而点,红丝绸不是为他而绕,红色的喜烛不愿为他彻夜长明,还有大红的喜字,不是在祝福他百年好合,所有的红色都不是为他,他何苦还留在这里,徒生悲凉而已。
他出了府,沿着喧嚣的长街郁郁而走,城南的醉月河好生寂寥,他蹲坐在河岸,想起那年乞巧他携了晚照来河畔放灯,醉月河一色莲花化作的流火,如一条流淌人间的银河。晚照小心翼翼将承载了她心愿的河灯放入水中,娇羞的面颊让乌子峥看着都觉得醉了,如此刻骨铭心的记忆,挥之不去呵。
他闭目,今夜有微风,空气中飘荡着好闻的茉莉花香,他深深嗅了一口,微笑道:“你来了。”
晚照自阴影里走出,不敢上前,只在他背后远远地站着,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她竟觉得那样长,那样长……
乌子峥回过头来看着他,问:“能告诉我吗,那年乞巧你的河灯里许了什么愿望?”
晚照没有回答他,只避过头去,说:“子峥,我要成亲了。”
“那我该说些什么呢?举案齐眉?还是白头偕老?”
晚照注视着静静流淌着的醉月河,想起那年他们一起放下的河灯,那时她已把自己的心在小小的灯火里许给了他,那朵莲花在她心底一直安静地生长,只为了他一个人绽放。
夜色朦胧,晚照看着那一泓流波,忽地下了决心。她上前牵起乌子峥的手,说:“子峥,跟我走。”
乌子峥诧异:“去哪里?”
晚照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去能许我们地久天长的地方。”
夜深人静。
今夜的月色倒是清朗,月霜露凝,淡淡的竹影斜倚着轩窗,远远传来打更的声响,庭院寂寂,衬得更声如佛寺里的钟鸣,内敛而沉静,悠悠荡荡地传遍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房里只点了一盏灯,烛火摇曳,映着室内光影憧憧。卧榻旁的板凳上,放了只青花的瓷缸,上面绘着鱼戏莲叶的纹路,碧清的水里,一金一银两尾比目各自择了一方狭小空间,谁也不搭理谁,只瑟缩着,任由自己的身体随水的波动一起一伏,透如细纱的鱼鳍在水中缠绵化开,包裹住了它们弱小的身躯。
百灵儿仍是兀自哼着曲儿,一动不动地盯着早已睡熟的乌子峥,烛火映着他的面庞,竟是比先前更苍白了些,但他却睡得很踏实,踏实到对外界的事物早已没有了感知,他的呼吸曾经变得急促过,现下均匀而平稳。百灵儿俯视着乌子峥的梦境,如一尊万古不化的神,芸芸众生里,她是翻云覆雨的那个人。
她微笑,是时候了呢。
“子峥哥哥,不要去……”
乌子峥正欲随了晚照去,却又被一声惊呼拦住,明月在醉月河的水中冲他摇头。她真美,就像乞巧的莲花河灯一样,只瞧上一眼,心里便会觉得暖融融的。
“子峥哥哥,不要随她去,她不是晚照。”
晚照将乌子峥朝自己身侧拉了拉,怒道:“信口开河,我不是晚照又是谁?你又是哪里来的妖孽,不正大光明在地上走,却要在水中躲躲藏藏,子峥,不要理会她,快随我走。”
明月急道:“子峥哥哥,我没有骗你,她真的不是晚照。”
乌子峥看看身边的这两个女子,晚照的眉梢眼角他熟悉得很,面前的这个人的确是晚照无疑,而明月……他看着明月,她本就不该是真实存在的人,是妙笔生真的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还是他无意间招惹了些魑魅魍魉?她们二人,谁是真,谁是假,他不知,他只是凡夫俗子,如何能参透此中的玄妙?
明月知他怀疑,说:“子峥哥哥,你本不应在这里,你仔细想想,你现在应该是在弄影轩的卧房中,你逗鱼儿累了,便早早就睡下了,百灵儿哼了好听的曲儿,你越听越觉得困乏极了。”
是了,乌子峥恍然,自己是应该在床上躺着,可是又如何到了这里?
明月见他表情缓和,知他忆起来了,接着道:“子峥哥哥,你跟着我说的做,试着将全身放松,什么都不要听,只要不听,你便会醒过来。”
乌子峥这才注意到,举头三尺,有细微的歌声飘荡,犹如神明在歌唱,歌声是一条小蛇,觅了他的耳孔钻进去,在体内自由自在地游弋,他的馋虫被勾起,贪婪地吸食着优美的曲调,一旦欲求不满,便希望它能多些,再多些。他如此沉醉,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腾空,就要飞起来了,飞到那有神仙住着的地方去,好不自在。
乌子峥只有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体上,他认真去感受每一处毛孔是怎样呼吸,所有感官在他的专注中被异常放大。渐渐地,铺天的红色不见了,醉月河深沉的河水不见了,晚照伤心的脸不见了,就连水中的明月,也开始变得模糊……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
百灵儿挑了挑眉,看他正欲出窍的灵魂又回了体内,便止了歌声。她伸手探了探乌子峥的鼻息,已是气若游丝,看样子,撑不过天明了。
也罢,命数已定,不过迟些早些,你的魂灵我取了来也没有什么用处,既然如此眷恋,就同这副躯壳好好道个别,也不枉你们共生一场。
她微笑,执掌人世间劫数的感觉还真是美妙呢。
“那么,二公子,多谢。”她最后福了福,打开门走入了沉沉的夜色中,她口中哼了曲儿,仍是那首“采莲”,那曲子悠悠荡荡,她的人也和那泛舟而来的女子一起,于接天莲叶间,荷花掩映处,不见了踪影。
一灯如豆,烛火不安分地跳动着,“噼啪”作响,床榻上那熟睡之人的眉挑了挑,复又紧皱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还是活着的,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眼皮都沉重得睁不开。他试着将感官都集中于自己的身体,渐渐地,他可以感觉到一些东西,比如说,他的耳朵在沉睡中的时候聪慧了许多,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晚上,他可以感受到床榻旁随水波传来的微弱但却有力的心跳声,小小的生命的活力撞击着他的耳膜,直陷进他心房中那个最柔软的地方。
明月,清桂,是你们在么?
即使这样,他仍觉得,灵魂正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般,飘离他的身体。
更打了子时,便住了,四下里再没什么声息。春寒料峭,夜里的风倒一阵紧似一阵,透心的凉。房中蜡烛燃得只剩了小半截,一室摇曳的昏暗。他躺着,亦可感到身旁的床幔随风而起,肆意地舞着,偶尔亦会拂过他的面颊,只蜻蜓点水般掠过,留下难以遏止的轻痒。
只隐隐地,私有啜泣声,从他耳旁滑过。
他眼皮动了动,仍是沉重得睁不开,那哭泣声却越来越近,像一路快步走着,直奔到了他的身旁,俯看着他。哭声时断时续,哽咽在喉,似含着千斤的痛楚,移不走化不开,让那声音中的愁苦更加郁积,悲悲戚戚,直要哭碎了肝肠去。
他正诧异,一滴清泪落到他的面颊上,倒将冰凉的皮肤润暖了。对他来说,黑暗仍是漫无边际,周围没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惟有来自头顶上方的啜泣声,紧紧拉着他即将要从身体中分离出去的魂魄,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仍旧活着。
这一回,他真的飞了起来,他漂浮在半空中,看到床榻上昏迷着的另一个自己,那样沉静,那样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