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苦禅大师正了正神色,严肃地道:“好生照看这位女施主,待她醒来,问明身世,立刻告诉于我,除此之外,莫要与她多说半句。”
忘尘看着师父的严肃模样,欲言又止,只悻悻回答:“是,师父,忘尘知道了。”
苦禅大师点点头,便出去了,剩忘尘一人陪着那女子。女子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忘尘在一旁为她打坐念经,希望能借此减轻一些她的痛苦。
百灵儿以为自己死了,都说将死之人才能看到平生最渴望的东西,妙笔生肆无忌惮出现在她的面前,惹得她心底的思念泛滥成灾,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放弃心头的一切恨意,和妙笔生执手白头,可无边的黑暗却又狠心将她的渴望淹没。那么接下来会怎样?是不是要走到忘川之滨,奈何桥头,向一位姓孟的婆婆讨一碗汤来,喝下去,把该忘记的通通忘记,下辈子,她不再是百灵儿,不要全身心爱上一个人,也不要全身心恨一个人了。
如果真有能让她彻底忘却的汤药,她定要讨一碗来喝。
好不容易,百灵儿睁开眼来,头昏昏沉沉的,脑中泛着轰鸣。入眼处,一室清素,房间虽小,但温暖得很,看这模样,不像是地狱。
百灵儿挣扎着坐起身,睡了好久,又未曾进食,她的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才刚撑起身体便虚弱地栽了下去。一旁打坐的忘尘被惊醒,竟是又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忙去查看女子的情况,这才发现,女子已转醒了。
“我佛慈悲,女施主,你可算醒来了。”
百灵儿看着面前的这个小沙弥,一脸的不可思议:“我……还活着?”
忘尘笑了:“施主受佛祖眷顾,自然还活着。”
“这里是什么地方?”百灵儿问。
忘尘双手合十,恭敬地道:“这里是神髓山感念寺,小僧忘尘,在山脚打水时听到施主的求救声,那时施主已身受重伤,情况危急,忘尘便将施主带回了寺院医治。”
神髓山感念寺?是了,百灵儿想起来了,她那日在落英坡出现,原是想看一场好戏,不料却泄露了行踪,被随同妙笔生一起的那个男子追赶,他功夫着实了得,百灵儿行了数里竟甩不去他,反而自己一个不留神,被他击中,受了重伤。亏得她百灵儿反应快,惑了那男子的眼,这才脱了身,她一路只顾逃命,看到神髓山在前方,便直奔了去,路上气力耗尽,在山脚的河边晕死了过去,昏迷前,她好像是向这位小沙弥求救过的。
百灵儿躺在床上,身体无力动弹,只得略微点了点头,算是对忘尘行了礼:“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
“阿弥陀佛,不敢不敢。”忘尘对百灵儿回以佛礼:“不知女施主如何称呼,是哪里人士?如此严寒天气,怎会受如此重的伤,流落荒郊野外?”
“小女子百灵儿,春熙城中人,路过此处,恰遇一伙强盗,不仅将我全身钱财抢了去,还想害我灭口,亏得小师父所救,百灵儿才得以保全性命。“忘尘了悟:“原是如此。感念寺乃佛门净地,那些为非作歹之徒定不会追来,施主就请在此安心住下,好好养伤。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忘尘一声。”
“多谢!”百灵儿甚是感激。
“那忘尘就不打扰施主休息了。”忘尘颔首施一佛礼,便退了出去。百灵儿上上下下打量着这间布置朴素的房间,若放在平时,要让她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住下,莫说是三五月,就是三五****也会受不了的,可如今她竟觉得这里好得很,之前心头萦绕的种种情绪如今都化作一片淡然,许是因为这里是佛门净地,连她的心也受到感染,兀自平静了。
百灵儿想到刚才那个小沙弥,好像是叫做忘尘来着,看样子也不过十四五岁,人长得眉清目秀,只是可惜了,这样小的年纪,繁华世界还没看尽呢,就要从此长伴青灯古佛,如此鼓噪无味的生活,他却似甘之如饴,百灵儿着实想不通,究竟是什么理由支撑着他甘愿放弃软红十丈,选择乏善可陈的人生。不知在他的身上又会有怎样一段故事?
百灵儿清醒的时候十分短暂,没过多久,便又沉沉睡去。一连半月,她都是这样的状态,睡睡醒醒,睡梦中总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每每当她在黑暗的梦中依偎在妙笔生怀中沉沦时,这个声音便伸出一双无形的手,将她硬生生拽离妙笔生的怀抱。甚至有时,妙笔生没有依约出现在梦里,取而代之的是浸满死人骨的血色河川,川上架的小桥似要散架了一般,摇摇欲坠,桥头立着一位老婆婆,正端了碗汤冲她招手。百灵儿的魂儿被这碗汤吸引着,身子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还未及走近,凌空传来一句佛号,将面前一切景物劈得粉碎。百灵儿瞬间惊醒,满头大汗中看见床边忘尘瘦弱的身体,背向自己盘腿而坐,正在念着经文。再看看窗外,夜色凄凄,明月高悬,已至深夜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小沙弥,一次又一次将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或许她命不该绝,这是天意。
妙笔生,你看见了吗?这是天意。
腊月将过,百灵儿已可以下地走动了。时至年关,来感念寺上香的人不少,寻常百姓,一不祈盼风调雨顺,二不祈盼国泰民安,只盼着全家上下来年平平安安也就够了。百灵儿在感念寺中转动得多了,也渐渐知道了它的布局。感念寺分三个部分,最前面连着寺门的部分供了佛祖,设了香堂,供香客上香参拜,平时高僧讲经亦在此处。中间一部分,供来往香客留宿所用,偶有来找寺中僧人探讨佛法的,也居住在此。最后面则是一众僧侣的住所,闲杂人等是不得踏入的。百灵儿就居住在中间那一进院落里。
忘尘自百灵儿伤好之后便不经常来她房间了,每日有专人送来饭食,每隔三五日,忘尘只前来查探一下她的病情,不停留,不说话,只看一眼便离去。若百灵儿有问题问他,他恭恭敬敬地回答完便立刻走人,从不逗留。百灵儿觉得好笑,这个小沙弥,自己受伤时没日没夜照料,很是上心,如今伤好了,他便装作不认识似的,刻意与自己划清界限,怎么,难道我是妖怪不成?
佛门清净地,百灵儿是是俗人,自然耐不住寂寞,来给她送饭食的和尚个个木讷,长得一个比一个难看,百灵儿不喜欢,单单忘尘清秀的面容令她看了就欢喜,只想与他谈天解闷。于是,一日晚饭过后,百灵儿借着饭后散步为由,在感念寺中闲逛,有意无意地,来到了后院僧侣们的住处。
忘尘的房间不难找,他是苦禅大师最爱的弟子,单辟了间房间与他,在一众僧房最末的角落里。
房间一灯如豆,灯火辉映处,映着他的影子,清淡的轮廓,一如他的眉眼,不染俗尘。看样子,他仍在念经打坐,好像自从百灵儿第一眼见到他起,他就在念经打坐,无休无止的,像是陷入了一个轮回里。
百灵儿不假思索,敲开了忘尘的门。
忘尘的房间与自己的别无二致,一样的素寡,四壁萧然,便会让人觉得寒冷,百灵儿吸吸鼻子,主动坐了下来。
忘尘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脚面:“不知女施主来此找忘尘何事?”
百灵儿笑问:“忘尘师父,你今年多大了?”
忘尘仍是不敢抬头:“小僧十四。”
“忘尘师父,你为何不敢看我?”
忘尘耳根一红,想起师父的教诲,莫要和这女子多说半句,于是后退了一步,恭敬地道:“天色已晚,女施主若没其他事情就请回吧,小僧还要打坐,恕不相送了。”
百灵儿看他脸红,觉得他又有趣又惹人爱,当下便起了调戏的心,她非但没走,反而在忘尘房间里散起步来,一会儿翻翻经书,一会儿又摆弄摆弄茶具,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忘尘在一旁干着急,却是没有办法,他自小在感念寺中长大,与一众师兄弟朝夕相伴,除了听师父讲经诵卷,就是自己在山中修行,从未与女子接触过,如今百灵儿在他房中游戏,他想请百灵儿出去,可人家毕竟是客,又不能明赶,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得跟在百灵儿身后,心中却是已向佛祖求了千遍万遍了。
百灵儿在忘尘房间里转了一圈,没甚好玩儿的,但是有一样东西却单单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你从哪里得到这幅画的?”
忘尘终于抬起头来,原来百灵儿指的是他床头挂着的一幅《白蛇报恩图》。经百灵儿一提醒,他这才注意到,是啊,他是从哪里得到这幅画的呢?好像自他有意识起,这幅画就挂在房间里,没人提过画的来源,所有来过他房间的师兄弟都不曾注意到这幅画的存在,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幅画好像自始至终都在,又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忘尘一时语塞,只好摇头道:“小僧不知。”
“不知道?”百灵儿觉得可笑:“这幅画挂在你的房中,你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忘尘只得如实回答:“小僧确实不知,自小僧有印象起,它就一直在房间里挂着了。”
百灵儿仔细端详着《白蛇报恩图》,一贯简练的手法,整张画纸大片留白,底端一弯浅溪,水中隐约可见大大小小成片堆叠的鹅卵石,繁密如天上的星子,星光璀璨处,一只娇小妩媚的白色小蛇探出脑袋来,羞涩地望一望陌生的世界,口中衔起一粒宝珠,虔诚地供上,似是要献给赏画的人。
画面右端,那再熟悉不过的印鉴刻着“妙笔生”三个字,在百灵儿眼中显得格外刺眼,她依稀记得与谢远成婚当日,妙笔生走时曾经说过,《白蛇报恩图》送了感念寺的住持苦禅大师,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一幅了。
那只娇小的白蛇柔弱无骨,眉目间刻满了善良,一如百灵儿眼前的忘尘,初探人世,万物美好如常,他用一颗善心看世界,却不知世界凶狠异常,从没有报恩还愿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