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舌君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赖以信仰的希望竟然拴在一个怪物的手里,疯了,百灵儿疯了,他也疯了,他们都疯了,竟会被一个怪物玩弄于鼓掌,简直太可笑了。老天,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他二人都沉默了,屋内就在这时传出了一声满足的呻吟,百灵儿松了一口气,却没想这平静来得太过短暂,怪物瞬间又焦躁起来,嘶吼一声比一声响亮,简直要催得人肝肠寸断才肯罢休。百灵儿轻叹一口气,对百舌君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
她一把拉开了房门准备进去,百舌君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唤道:“灵儿……”
百灵儿的背僵了僵,站住不动了。百舌君缓缓道:“我一向视你为知己,今日,就让这场雨做个见证,你我恩断义绝。”
百灵儿笑了,点头允道:“好。”她再不迟疑,闪身进了屋,重重地将百舌君关在了门外,这一道门,竟是两人经年日久也不可能抹去的鸿沟了。
百舌君转身走入雨中,越发寂寥的夜,越发冷冽的雨,将他心头曾经笃信不疑的情感冲刷得一干二净。媚娘说得对,他妙笔生笔下画出来的都是多情的种,最后谁也逃不开孤家寡人的命。
真的,除了久儿,他什么都没有了。
千秋客记得师父曾经说过,万灵枯的家是在春熙城的乌衣巷里,自他家破人亡之后,这条巷子便荒了,所以,当他看到一个垂髫孩童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心中着实惊讶,不由多看了孩童几眼。
那孩童一身白衣赛雪,人也长得白白净净的,看着就讨人喜欢。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千秋客的目光,于是停下来脚步,对着千秋客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笑问道:“公子是来找我家少爷的吧?就请随雪羽进去,少爷早已恭候多时了。”
“哦?”千秋客沉声道:“你家少爷如何算出我今日会来的?”
雪羽道:“少爷说了,这几日必会有人来找他,所以每日只等着,果不其然,公子今日便来了。”
这倒着实有趣,千秋客心想,就随他进去看看那万灵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于是跟着雪羽进了巷子。巷子里杂草丛生,却是荒废了,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千秋客只不动声色地紧跟着雪羽,走至尽头处,一扇嵌着鎏金兽铜环的大门现了身,但看见“百舌小馆”四个大字,千秋客的心中顿时明了了,知道此行必定不虚,便安安心心地等待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雪羽引千秋客进了门,触目所及,一片欣欣向荣,倒是个隐居的好去处,千秋客心中暗自赞叹。随雪羽在奇花异石中穿行了会儿,便来至一处种满了凤尾竹,名唤浣碧轩的地方。雪羽将他送至门口便住了步,道:“少爷吩咐过,只让公子一人进去。”
千秋客道了谢,抬手推开了门。
百舌君抚摸着手中的花鸟纹长方盒,静静地坐在床头。自那晚和百灵儿争吵之后,他便遣了百灵儿带着那个怪物离开这里,本想让雪羽、墨羽也一起走的,不想他二人执意要留在此处陪着自己,百舌君便随他们去了。如今,他与雪羽、墨羽三人守着这栋空空荡荡的老宅子,看着日夜更替,初到时的新鲜感早就没了,如今只是倦怠,原来良辰美景也有枯萎的一天,他先前从不曾意识到这一点。
百灵儿临走的时候说,妙笔生迟早有一天会找到这里,让百舌君也早作打算,百舌君谢了她的好意,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事情总该要有个了断,如果妙笔生真的会找来这里,百舌君会耐心地等着他的到来。这些时日过去,他从最初的担心害怕逐渐变得平静,所以,听到门开的声音时,百舌君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脚步声由远及近,百舌君仍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盒子,没有要迎客的意思。
“我是该叫你百舌呢,还是该叫你画眉呢?”
完全陌生的声音,百舌君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但那不凡的气度却是更胜妙笔生一筹的,百舌君皱眉问道:“你是谁?”
“千秋客。”千秋客答道。
“你为何会来此处?”百舌君又问。
千秋客反问道:“你在等妙笔生?”
百舌君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千秋客说:“妙笔生最近碰上了件麻烦事,托我来替他解决解决。”他见百舌君不言,又道:“妙笔生送苏媚娘的画眉鸟丢了,苏媚娘跑到他家中兴师问罪,他头疼得很,便央我替他寻寻那只出走的鸟儿,不知你是否见到过?”
百舌君闻言,不禁笑了,对千秋客道:“我有个故事,你愿不愿听?”
千秋客随意在椅子上坐了,笑道:“愿闻其详。”
百舌君深深凝视着手中的花鸟纹长方盒,开始了他的故事:“有那么一只鸟儿,总不喜欢在笼子里呆着,它的主人待它也很好,从不曾拿笼子圈了它,因此它每日都可以随心所欲在外面飞翔。有一天,它飞得累了,落到了一处院落中的桑树上休息,院子里不停传来的奇怪响声吸引了它的注意。它每天听到的声音很多,有孩童的啼哭声,妇人的怒骂声,街市上的讨价还价声,醉月河的水流声,还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但只这处的声音是它没听到过的。它心生好奇,循着声音飞到了一间房间的窗台上,只见里面坐着个年轻女子正在织布,那奇怪的声响就是她面前的织布机发出来的。她织出的布匹真是美极了,如天上的云霞一般,不,应该说天上的云霞也没有她的布匹美丽,鸟儿看见女子织布的景象,心生欢喜,于是每日都会来到这里陪着女子,女子织布,鸟儿就唱歌,这样的日子亦是快活的。但好景不长,女子莫名其妙突然间失踪了好几日,鸟儿焦急得很,四处寻找,却如何也找不到,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十几日后,女子回来了,只是她却已化成了蚕儿,再没有了思想。你说,鸟儿该如何救她?”
千秋客皱眉思考了会儿,说:“无法可救。”
百舌君叹息一声,道:“但有人却说能救她,只要取活人的阳寿来续她的性命,她便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你信吗?”
“荒谬!”千秋客怒道。
“可是那只鸟儿却信了,”百舌君道:“他一而再再而三伤人性命,只为了那女子能活过来,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千秋客摇头道:“不是可笑,是太痴傻了。”
百舌君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他垂手在床沿边轻按了一下,打开了床后的暗格,他低声说了句:“随我来。”便抱着花鸟纹长方盒走入了暗格中。
千秋客毫不迟疑,尾随百舌君而入,二人沉默着走过长长的台阶,来到了龙凤雕花石门前,千秋客看着百舌君将两只龙眼相对而转了一圈后,石门洞开,不禁发出一声赞叹,如此鬼斧神工的技艺真叫人啧啧称奇。他再看看眼前,偌大的石室里,一墙琉璃宫灯簇拥着一盏快要熄灭的续魂灯,将所有光芒都汇聚在床上端端正正坐着的一名少女身上,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门口的两个男子,空洞的眼睛里生不出丝毫情感。
“她是我用羽毛做出来的,只是没有灵魂,”百舌君说:“妙笔先生给了我生命,我感激不尽,我所造下的罪孽一定会亲自偿还,只是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千秋客道。
“我求你们救救她,只要她能活着。”
百舌君抬手抚过久儿的面庞,原本密不透风的石室里竟平地起了一阵旋风,续魂灯的微弱火焰顺势熄了,百舌君心头一惊,却见自己指尖堪堪触碰到的久儿的面庞上现出一道细小的裂纹,裂纹越长越大,在白嫩的皮肤上织出一张巨大的蛛网,点点鲜血自交错的纹路中渗透而出,染红了百舌君颤抖的指尖。
百舌君仰天哀鸣一声,从背后生出一双巨大的翅膀来,他用细长的喙生生撕扯下自己的羽毛来,想要去填补久儿脸上的裂缝,却是无用,染了血的羽毛纷纷散落,密密地铺了一床,而百舌君身上也早已鲜血淋漓。
千秋客伸手去拦百舌君,却被百舌君的巨翅挥去了数米,百舌君发疯了似的撕扯着自己的每一片羽毛,空荡的石室里回荡着血肉撕裂的惨烈声响。
久儿注视着疯狂的百舌君,空洞的眼睛里现出一丝波澜,她启唇微微笑了笑,只眨眼间,化作了数片飞扬的羽毛,如纷扬而下的雪花,一沾土地便化了水,再寻不到踪迹。
百舌君愣住了,心中的憧憬于久儿消散的瞬间轰然倒塌,瓦砾不存。他凄厉地惨叫一声,便晕倒在了血泊里。
一切风平浪静了。
千秋客走上前去,百舌君已不见了,他原先晕倒的地方正躺了一只画眉鸟,似已奄奄一息了。千秋客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画眉鸟说道:“我只当你是个受人蛊惑祸害人世的鸟儿,不想你身上竟有这样一段故事,你若早说,何苦会落得如此下场。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月儿,她医术高明,定能救活你,你要撑住……”
他从怀中取了方锦帕,将画眉鸟小心地包了,放入百舌君先前拿来的花鸟纹长方盒里,正欲离去,却听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定睛看去,只见一地破碎的羽毛里,蠕动出一只通体透明的蚕儿来。
“原来那女子的魂魄附在了冰蚕的身上……”千秋客叹道:“你与画眉鸟也算一段奇缘,往后就安心相伴吧……”他将蚕儿也放入了盒子中,马不停蹄离开石室,赶往太平医馆去了。
入了夜的百舌小馆总比它处显得寂寥些,这里的人来了又去,总没有一个能停留得长久。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百舌小馆总是孤寂的,多年前它兴旺时是如此,多年后衰败时亦是如此……
百灵儿站在浣碧轩外的院子里,定定注视着敞开的房门,没有灯火的房间里,依稀可以看得见家具交错的轮廓,她宁愿相信,那个她视为知己的人仍在里面静静地坐着,一如往常。
傻瓜……
她低低骂了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月光下,她的眼角似有一滴清亮的泪,摇摇欲坠……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曾发誓此生再不歌舞的梦婴姑如今重又跳起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