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舌君在丁寡妇的坟前郑重拜了三拜,天刚初晓,空气中氤氲的水汽将他连日来的阴霾牢牢黏在身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洁净的空气,却始终无法洗净心头的罪孽。他在大清早背着百灵儿来到这里,在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的坟前站着,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儿,只是忽然觉得,他的决定似乎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上天令他天赋异禀,他可以用羽毛塑了人形,可以造出如他一般呼吸的生命,可以让他手中的木偶演绎人间万千姿态,悲欢离合被他玩弄于鼓掌,却终归是海市蜃楼,总不会不能长久。他倾尽所能,却只能遂了人的愿,而天定的命数,他改不了,甚至,为这些苦命的人了却心愿都只是他为一己私欲找来的借口,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为丑恶做的衣裳,生而为人,还真是无可奈何的。
“对不起……”他轻吐出这三个字,却如背了千斤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他仍然要如此走下去,坐拥百舌小馆的他,需要借助百灵儿的力量向阎王讨来万千阳寿,只有这样,他才能延续一个人的生命,而这个人于他而言,太过重要。
清晨的阳光肆意照在他的身上,大好春光中,一切阴霾散尽,悲伤都变得微不足道了。百舌君仰起头来,暖洋洋的日光令他有种微醺的醉意,等事情结束之后,他要好好醉一场,一定要。
月如素打量着面前这间矮小的民居——院墙斑斑驳驳,屋顶缺砖少瓦,门窗残缺不全,还有几样日常器具在院子里随意散落着,怎样看都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不知千秋客究竟为何带自己来这里。
“师兄,你该不会以为万灵枯会住在这里吧?”
千秋客摇了摇头,说:“他当然不会住在这里,我来此地的目的就是要看看这间房子。”
月如素依旧不明白,问道:“这间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
千秋客道:“这间房子本普通得很,但它这里却在不久前发生过一件不普通的事。”
“哦?”月如素觉得好奇了:“说来听听。”
“这户人家姓丁,平头百姓,家中只有一妇人居住,人称‘丁寡妇’,她说起来倒也是个悲苦的人,丈夫被人活活打死了,孩子在刚出世时也不幸夭折,她受了刺激,人便疯癫了。不久前,这个丁寡妇终熬不住,撒手人寰,只是死时的场面蹊跷了些。”
“如何蹊跷?”
“据说她死去的时候,全身上下覆满了羽毛,乍一看去,像极了一只白色的大鸟。”
“羽毛?”月如素初听时只是诧异,随即眉头便紧皱了起来,心中渐渐涌现出一阵不安,若千秋客所说是真的,那么,一向平静的春熙城是真的要开始发生变故了。
千秋客见她愁眉不展,知她心中所想定和自己一样,便安慰道:“这只是街头巷尾的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还要进去看过之后才知道。”
他二人推开房门,扑面而来一股发霉的气味,连日积攒下来的尘土荡了一身,月如素是个爱干净的人,掩了口鼻躲在千秋客身后。千秋客环顾四周,明显是个穷苦人家,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空荡荡的屋子,就一张大床显得分外醒目,床上的棉被揉成了一团放着,裸露在外的草席上,四处散落着洁白的羽毛,原本萧条的屋内也因着这些羽毛而变得熠熠生辉了。
“师兄,看来传闻是真的。”
千秋客点点头,牵了月如素的手走到床前,拈起一根羽毛细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逐渐生出了形状。
“这是……鸟的羽毛……”月如素不可置信地看着千秋客手中的羽毛,惊叹道:“这么多……是要有多少只鸟儿才能收集到这么多的羽毛啊……”
“月儿……”千秋客抬起头来,注视着月如素,一字一句说道:“我有一个想法……”
月如素看看他,再看看满床的羽毛,心中顿时明了了,只是这个想法太过震撼,震撼到令见惯了生死的她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她颤抖着,说出了千秋客心中盘旋不去的那个想法:“媚娘的画眉鸟失踪了许久,它是个有灵性的东西,现在想想,做这事情的本事应该还是有的。”
千秋客道:“妙笔生的为人你应该清楚,单从他的画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个心灵至纯的人,这样的人笔下的事物也定会同他一样,不会掺杂任何杂质。这些灵物自画中而生,天性淳朴而懵懂,人教与它们什么,它们便会学着做些什么。若丁寡妇的死真是那只画眉鸟所为,就说明它被人利用了,而利用它的那个人,我想,你我都是认识的。”
“万灵枯……”月如素道:“可是师父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死了,难不成师父看见的是假的?”
千秋客想了想,说:“他的死应该是真的无疑,只是不知是何缘故,他又活了过来,否则,他的坟也不会无端端被掘了。”
“是啊,活死人……”月如素恍然:“怪不得他被称作‘活死人’,我们都低估了他。看来,他这是来讨四十年前的债了。”
千秋客冷哼一声,道:“那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月如素抬头看着她的师兄,心里是无法言喻的安定。他二人自小被师父捡来,同坐同息,朝夕相伴,四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他们从不曾经历,只是在茶余饭后总听师父提起过,他的“活神仙”师父说得轻描淡写,但月如素却从这只言片语中体会到一种寒彻入骨的恐惧,那个叫做万灵枯的活死人是她自小的梦魇,不止是她的,也是师父的,师兄的,是妙笔生和苏媚娘的,也是金千邑与长乐的,若死生是一个轮回,那么天地太过不公,万灵枯的轮回来得太快,他的重生给春熙城和这个世间带来的,将是万劫不复。
山雨欲来风满楼,月如素和千秋客知道,这只失踪的画眉鸟所带来的无辜百姓的死亡,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虽只是初夏,却已然可以感受到逼人的酷暑,百舌君一个人摇了蒲扇坐在浣碧轩外的树下乘凉,心却随着树上的蝉鸣越发烦躁了。一张张鲜活的面容自他眼前一闪而过,每一张都如此清晰,虽只是一面之缘,却早已刻骨铭心,百舌君这才发现,原本以为满不在乎的自己,竟真的对这些连过客也不如的人们牵肠挂肚了。
那个在北市以卖字画为营生的书生,百舌君记得很清楚,名叫张良,他在一个雨天晕倒在百舌小馆的门口,被外出采购的雪羽发现了,于是将他带了回来,安置在客房里。雪羽和墨羽忙活了半天,为他沐浴更衣,一碗姜汤下肚,他便转醒了,虽仍发着烧,可神智已然清醒,百舌君搬了张凳子坐在他床前,不言,只是含着淡淡的笑,注视着他。
张良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布置得极有情趣,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都是绝佳的上品,虽不知作者是谁,但其卓越的画工可见一斑,房间里各处摆放的物什处处透着精致,就拿身边小几上摆放着的镂空绣球熏香铜炉来说,式样玲珑,独见匠心独运,不知什么名字的香自香炉的孔隙间散发出来,吸入肺腑,心神都镇定了。张良将房间各个角落都看了个仔细后,目光落在了床前正襟危坐的百舌君身上,看他笑看着自己,心中顿时化出了一阵和风。
倒像是从画儿中走出来的人儿,张良心中这样想着。
“你醒了?”百舌君说。
“这是哪里?”张良问。
“百舌小馆。”百舌君答道。
好生奇怪的名字,张良想。又问道:“那你是谁?”
百舌君慢悠悠答道:“你可以叫我百舌君。”
百舌君?张良心想:越发怪异了,怎么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他低头看看自己,衣衫都是新换过的,他到底是如何到了这里的,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为何会在这里?”他问百舌君。
百舌君耐心答道:“下着大雨,你晕倒在我家门口,是我的两个童儿将你救回来的。”
他这么一说,张良便有些记忆了。是了,他去乌府找那位面容慈善的夫人,却被管家赶了出来,他失魂落魄,下了大雨,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却因饥寒交迫,体力不支而晕倒。想到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狼狈至此,他不禁羞红了脸。
百舌君知他不好意思,佯装没有看见他羞愧的脸,漫不经心地道:“这世间的事情,有因必定有果,你晕倒在我的门口,我救了你,这是你我注定的缘分。上天要让你今日得偿所愿,我也不会辜负了它的好意,所以,告诉我你的心事。”
张良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百舌君到底在说什么,只不解地看着百舌君,摇了摇头。
百舌君说:“我可以帮你了却一桩心事,你能想到,我便能做到。”
这个男子好大的口气,张良不禁笑出了声,天下竟有如此狂妄的人,竟说能了却别人的心事,他难道还有通天的本领不成,简直口不择言。
张良的不信任显而易见,百舌君毫不在意,说:“那位叫做晚照的姑娘,如今还好么?”
晚照,那是张良在昏迷中一直呼唤的名字。
张良愣住了,这个他深埋于心的名字被百舌君一语道破,仿佛泄露了天机,他唯一的秘密赤裸裸地展现在百舌君面前,再没有遮掩盘旋的余地。
百舌君微微一笑,说:“告诉我你的故事。”
其实他的故事并不跌宕,不过是一贫苦书生受到了富家小姐的救济,因感激而心生爱恋。他的字画生意并不好,许久不曾有人问津,家中穷得快揭不开锅时,一富家小姐看上了他的字画,全买了去,并嘱咐他一定要进京考取功名,莫要让满腹诗书付之东流。他后来才知道,那位小姐是乌府大公子的夫人,名唤晚照。
仅一面之缘便让他牵肠挂肚,他知自己是奢望,却还是希冀这个梦能做得久一些,其实他要得并不多,能时时与晚照品茗煮酒,闲话春秋,也就够了。
“这并不难,”百舌君说:“不过……我要从你身上讨些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