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性德把烛火一盏盏扑灭,光明一点点退却,黑暗一步步扩大。容若忽觉胸口一阵阵郁闷,这偌大宫殿,象是让人连呼吸的自由也没有了。
他也不顾夜深风寒,从龙床上一跃而起,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把门打开。
殿外守护的太监侍卫跪了一地。夜风从外面呼啸而入,更吹得满殿烛火,摇摇欲灭。
光明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人世折磨。
容若在心中惨然一笑,漫步下玉阶,抬头看,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就在他身也冷,心亦冷的时候,忽觉身上竟然一暖。
容若一怔低头,却见身上已披了一件雪白的貂皮披风。
他回头一看,一个相貌秀美的宫女已经跪了下去:“奴婢放肆,罪该万死。”
容若认得这是住在侧殿附近,每日服侍他梳洗的宫女:“你叫侍月是吗?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
侍月叩首道:“服侍皇上的起居饮食,是奴婢的本份。今夜,本就轮着奴婢在殿外守候,随时听皇上旨意。奴婢看夜深露重,怕皇上着凉,所以赶忙给皇上取了披风过来。是奴婢大胆,没得皇上允准,就擅自为皇上加衣,冒犯龙体,奴婢该死。”
容若笑笑摇头:“这是什么话,你担心我的身体是你的好心,能有什么罪?是我以前喜怒无常,让你们都吓怕了吧?即是这样,旁人都不敢靠近我,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急着过来亲手给我加衣裳,就为着怕我生病,倒是不怕惹得我恼了,要了你的性命。”
侍月跪在地上,声音低微:“奴婢原不是服侍皇上的,因上次皇上落水,怕皇上再出差错,加派了许多人到皇上身边,奴婢才跟着一起调过来。奴婢也听旁人说过皇上一些话,但奴婢眼里的皇上,却实在是个”她的声音更加低了“好人。”
她声音虽小,容若听得却真:“你说什么?”
侍月吓了一跳,慌忙磕头:“奴婢该死,皇上是天子,怎么好用平凡人的话来比,旁人说的闲言闲语,更是不该冒渎了皇上。”
容若一急,伸手把她拉了起来,看定她追问:“你刚才说我是什么?”
侍月被当朝皇帝抓着纤手,脸上一阵通红,又羞又惊又怕,战战兢兢地说:“奴婢刚才是说皇上是个好人。”
容若紧紧盯着她的俏脸:“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想?别人不是都说我是暴君吗?”
侍月羞怯怯垂下头:“奴婢不知别人说的话,奴婢只知道,侍奉皇上以来,不见皇上打骂过一个奴才,不见皇上说过一句重话。皇上故意逗大家笑,体贴大家辛劳。一个小太监跪着,皇上都会特意叫他起来。有皇上在的时候,大家会轻松许多,开心笑的时候也多。皇上特别不拿架子,奴婢才敢大着胆子,不经禀报,就为皇上加衣。这样仁慈的皇上,怎么会不是好人呢?”
她心慌意乱,词不达意。
容若却听得眉飞色舞,兴奋莫名,抓紧她的手,大声说:“真的,真的是这样?我所做的,原来不是白做的,原来,只要有付出,真的可以得到回报,哪怕世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是好人,不是暴君,也足够了。”
他手握得好紧,紧得让少女的芳心几乎跳出咽喉。
容若却又在这时忽然放手,直冲回大殿:“性德,性德”
性德在灭烛,他速度非常慢,殿中烛火又特别多,所以,当容若跑回大殿内时,还剩一根蜡烛没有熄灭。
性德正要抬手扑熄它,听到容若的声音,就停了动作,侧头望向他。
整个大殿,只有孤零零一根蜡烛,还有那清清寂寂,仪容绝世的非人类。
性德,等着容若说话。
容若,却只怔怔望着偌大宫殿中唯一的光明。
满殿阴冷,暗沉沉一片,反映着他的眼睛,也漆黑不见底,无边无际,但在其中,却一直有一点燃烧的烛焰,执着的跃动着。
举殿黑暗,一根蜡烛的光芒与温暖,太过微不足道,但,光芒仍然是光芒,即使小而微,即使只要一口气,就能轻易让它消失,但,它毕竟发过光,发过暖,即使被照亮的,只是纤毫之地,被温暖的,只是无形的空气。
下一刻,也许它会被性德吹灭,但这一刻,它却执着地燃烧,执着地在容若眼眸深处跃动,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保留一点点小而微但确实存在的光明与温暖。
“我真傻,我真傻,我真傻”容若声音如叹息,然后,渐渐高昂,渐渐带出了笑意和自心底深处发出来的欢愉。
他笑着用无比清澈的眼睛,看着性德并没有明显表情波动,只是似乎眼睛睁得比平时稍大的脸:“我是多么傻,只因为受到一些挫折,就想放弃一切,就要改变我自己的心。别人是怎么想,怎么做是别人的事,难道因为所有人都喜欢阴谋暗算,杀戮争斗,我就一定要变得和他们一样吗?难道因为,太多太多的人,做出太过无情的事,就可以把一切残酷的事情,合理化吗?难道因为,夜晚,太黑太冷,风太大太猛,就永远不去点蜡烛吗?你说对不对,性德,你为我高兴吗?我终于想通了。不是一开始不懂得必然艰辛困苦的想当然,而是在发生这一切之后,还能想通,还能坚持做我自己,你为我高兴吗?”
“我没有高兴,或者伤心的感觉。”性德语意淡漠,但眼神却一直停留在容若明亮的眸子里“但我知道,有很多很多人,都想杀你。”
“难道因为他们想杀我,我就一定要去杀他们吗?”微弱的烛焰,跃动在容若的眼睛里,似是永不会熄灭,永不肯消逝。
容若伸手,到在烛火旁边,汲取微弱的温暖:“更何况,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完全黑暗,我不相信,深宫权场,可以完全,把所有的温情抹杀,我不相信,人性可以永远冷酷丑恶。”
“再邪恶的人,内心深处,总也会有一些温情,更何况,萧逸他本来是英雄。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遮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劣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折服罢了。我要试一试,赌一赌,试他和皇太后,是否真正深爱着彼此,我要赌,他终究是个英雄,英雄怎可无情。”
“如果你失败了呢?”
容若仰脸冲性德一笑,他站在烛火旁边,淡淡烛光在一片黑暗中映得他这一笑,却异常闪亮异样光明:“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性德默然良久,才徐徐道:“以前的玩家,和你完完全全不同。如果有美人,他们会努力追求,如果有爱情,他们会尽量接受,如果有敌人,他们会歇力打倒,如果遇上今夜的刺杀,他们会毫不犹豫应战,做出许多大事,发动很多战争,成就无双霸业,成为叱咤风云的人。他们完全不会有你这种想法,你这种顾忌,他们做那些事,绝不会有心理负担。”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似一声叹息,但他,又明明是不会叹息的存在。
容若在黑暗中唯一光明处微笑,他的笑容,也如身旁的烛光,本是人间灯火,平凡,普通,温暖,而不遥远:“不,我仍然相信人性。如果在现实中,他们未必可以放手,敢于做这些事,在现实中,如果要去伤害别人,他们应该也会有挣扎,有痛苦,有心理负担。可是,在游戏中,他们往往没有顾忌。不管多少美女,可以尽情享受,不管多少战争,可以肆意发动,感觉上,游戏中的一切人,都只是NPC,都只是数据流,所以他们畅意妄为,这也是,太虚之所以受欢迎的原因,太多太多,在现实中,不可以做的事,在这里,可以任性而为,当皇帝,当英雄,当圣人,当恶魔,都不过只是一个游戏,不需要有任何道德责任。”
“但是,我无法这样看待游戏。我人在游戏中,我的一切感觉都是真实的,我面对的每一个人,都有血有肉,都有完全独立的思想和感情,在我心中,这是另一种真实,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我没有办法漠视他们,我也没有办法”他顿了一顿,声音低沉“漠视你。”
他抬头,目光深深,望着性德“所以,请为我高兴,好吗,为我终于想通。为我终于决定,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要坚持做我自己而高兴,好吗?你是我在这里唯一可以倾吐一切的人,你是我的伙伴,朋友,兄弟,亲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中永远不会分离的半身。”
他等了很久,很久,性德,也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回望他一眼。
容若无奈摇头轻轻叹息,微弱如风,声音也低微如风:“真是个,不讲义气不够朋友的家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