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秦军高手,条件反射就要拔刀,容若仿似不觉,已经拉着楚韵如到了一处首饰店,笑咪咪一件一件试那些手镯钗环。
首饰店老板见他锦衣华服,从人众多,以为来了大生意,欢欢喜喜,热情接待。
许漠天在一旁却看得两眼冒火。
这就是船上那个口口声声,答应不多说话,不乱动,不随便和人接触的容若吗?
可见他对容若的无赖本质,了解还大大不够。
更让他气得吐血的是,容若不知道是在船上关了太久,经不起人家一句两句好话,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所有首饰,戴到了楚韵如身上,他就舍不得拿下来,没地方戴的,他也用双手抱了一堆,下令打包,然后高高兴兴地拎着东西到了许漠天身边,笑嘻嘻拍拍他的肩,好声好气地说:“麻烦你破费了。”
许漠天气得脸也紫了,嘴唇也抖了。
容若故作讶异:“漠天,你的脸色不太好啊!等会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许漠天闭了闭眼,愤怒地喝问:“你要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买了高兴啊!不可以吗?要不是我身上的银票都让苏侠舞给搜走了,何必来求你。再说,又不是要你掏自己的钱。接待外宾,进行外事活动的费用,应该有报销的,别告诉我,秦王小气到这种程度。”
拍拍已经气到石化的许漠天,容若随手把装了一堆首饰的包袱扔给另一个随从,自己和楚韵如又看别的去了。
于是,整条街的商人都受惠非浅。许多许多年之后,他们还会津津乐道地谈起那位衣着漂亮,笑容灿烂,没有一点大架子,带着一位美丽夫人的少年公子。
容若一口气买走了整条街的东西,身后专门为他捧货的随从侍仆,浩浩荡荡,从街头排到了街尾。
这个人,不是宰相公子,就是少年亲王,没准,还会是至高无上的秦王陛下,亲自到民间来微服私访,与民同乐呢!
一整条街逛下来,许漠天以及他手下这些百战沙场的勇士们,全都累得恨不得瘫倒在地,连小指也不要再动一下。
陪这位公子爷逛街,可真个比在沙场上和最凶狠的敌人苦战个三天三夜还辛苦啊!
公子爷一路看东西,一路买货物。
街头的首饰店、街尾的绸缎坊,外加街角的古玩庄,几乎都给他搬空了。
街边的糖葫芦、臭豆腐、酥饼、香糕、瓜子儿,他捧了满手。
看到一干人等不赞同的眼神,他可以笑嘻嘻面不改色,硬生生把糖葫芦塞进许漠天的嘴里,把一代大帅的威严破坏殆尽。他可以乐呵呵,把臭豆腐献宝也似往四周侍卫的鼻子旁边送。
一干人等面无人色,又不敢四散逃开,以避恶臭,只好铁青着脸,继续守在容若身边受罪。
容若亲切地和每一个人说话,同长街上的每一位老板讨价还价,研究商品,笑咪咪把果子分给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小孩,逗他们微笑。
他理直气壮掏了许漠天的钱袋,给街头的乞丐大加施舍,又施施然登上酒楼,把整个菜谱的菜都点了一遍,然后拖着小二,笑咪咪打听当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
他是好吃好喝好享受,外加和楚韵如说说笑笑,好不开心,却把身边的人累坏了,几百双眼睛,都不知道盯什么好。
每一个和容若接触过的人、交谈过的人、靠近过的人,没有问题吧?不会是来杀人的吧?不会是楚国派来救人的吧?容若拼了命要出来,不会是要接头吧?
容若买过的每一件东西,经手的每一样事物,碰过的任何物品,都要注意吧!都要检查吧!万一夹带了什么情报呢?万一有什么毒针毒粉呢?谁敢放松,谁承担得起可能的后果?
也不过是短短的一条长街逛下来,几百个人,有人变了斗鸡眼,有人双眼金星乱冒,有人眼花头晕,站立不稳。
容若看大家气色都不好,更加关怀热情地询问,是不是路走长了,是不是渴了,是不是饿了,然后热情无比地主张上酒楼休息一下。
当然,陪着容若上去的从人,谁也没有胃口去吃山珍海味,仔细观察老板、伙计的行动言语可有偏差是正经,仔细注意所有的饮食用具有没有古怪是正经。
其他没现身的人,不是潜去厨房监视做菜过程,就是紧急去查老板带伙计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确定绝对没有问题。
容若对所有人冒火的、怨恨的目光一概视而不见,对于一些恨恨的磨牙声听而不闻。
他慢条斯理,吃吃喝喝,和楚韵如说说笑笑,谈谈秦地风光,间或还对着许漠天敬敬酒,逼得已经被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许大将军硬生生挤出笑容,陪他喝酒。
一顿酒饭,容若吃了老半天,好不容易吃完了。
他慢慢品了半天茶,伸了半天懒腰,这才对满脸期待,就等着回船的许漠天说:“好,休息完了,你说,下午咱们应该去哪里玩呢?听说附近还有……”
许漠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忍,忍,忍,忍无可忍,咬咬牙,还是要继续忍,但实在是忍不住了,既然如此,就无需再忍了。
不止是许漠天一人,几乎所有的随从人员,都有这种心态。
就在这些人全都忍无可忍,要扑上来把容若按手按脚,强行押回船之前,容若已经漫不经心地改口:“不过,韵如好像累了,咱们就回船歇歇吧!”
四周有人如获大赦,长叹一声,有人脚一软,松口气,差点坐倒于地,有人双手合十,仰天谢恩,有人哎哟一声,喃喃道:“可算过去了。”
许漠天欲哭无泪,欲笑无由。
这可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钢铁之师啊!多少次冲锋陷阵,就是最可怕的狂魔强将也不能把他们吓成这样。
不过,不管怎么样,可怕的折磨总算结束了,大家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护着容若回了船。
容若上甲板之后,笑悠悠对大家挥挥手:“今天累着大家了,大家吃好喝好休息好,明天再一起去玩。”
他头也不回,拉着楚韵如迳自回他们的舱房,仿佛听不到身后砰然连声,似乎有很多人跌倒了,又似乎并没有注意一瞬间,有无数哀号响起来。
“天啊!让我死了吧!”
“老天啊!饶了我吧!”
“苍天啊!谁来杀了我算了。”
“将军,明天挑别人跟着容公子,行吗?”
扑通一声,又一个人倒了下去。
不出预料的面皮青紫,全身颤抖如风中的落叶,满头满身的大汗。这狼狈的样子,很难让人相信,他本来,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方大侠。
如冰雪般冷酷的声音响起来:“拖出去,下一个。”
舱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个少年拖着已经变得像条死鱼的江北大侠郑浩天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唠叨:“什么浩天内气,最能调经理脉,那怪物没一点起色,你这没用的家伙又倒了。妈的,这江湖上,就找不出几个有真本事的人吗?”
他有着飞扬的眉和眼,有着青春有力,修长挺拔的身形,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似乎都述说着活力,就像一柄刚刚铸成的利剑,迫不及待,盼着主人抽剑出鞘,挥剑扬威。
他直起身,目光如剑,扫视面无人色,站在甲板上的一干人。
有白发苍颜的老者,有妩媚多姿的女子,有高大强壮,令人望而生畏的壮汉,也有又矮又小,却已年过五十的侏儒。
这里每一个人都有赫赫声名,或是一方神医,万家生佛,连官府也要敬之三分,或是武林大豪,名侠巨魔。有人名动江湖,亦有人能止小儿夜啼。
但此时此刻,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青白惨然,眼神迷茫惊恐,身体僵硬麻木,直到现在,他们仍觉得陷身在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中,而无法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医们忽如其来地被劫持,还算不上特别震惊当世的事,但对于那些各霸一方的武林巨擘们来说,被那几乎可以匹敌神魔的力量所制,却是心中永远不能抹去的惊惧。这一生自恃的武功,在那人眼中,却恍若婴儿一般软弱无力。手下密训的高手强阵,在那人一剑之下,也不过如同青烟幻灭。这样强大的力量,简直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
每个人都在怀疑那人是谁?这样肆无忌惮,针对各方势力的行动里,到底暗藏着一个什么样的阴谋?是又有一个魔头要独霸江湖了吗?
但事实上,这一灾难的起源,似乎只是因为,那人需要他们来给一个人治病。而这一任性的举动,事后对秦国武林以及医界的深远影响,在当时,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想到的。
从被劫上船之后,他们就被点了穴道,站在甲板之上,让江风吹得全身发冷。
那个英挺的少年,在他们身边朗朗地把病人的情况一一道来。
据说病人的性子冷僻,不耐烦应付大夫的问题,所以先一步,把所有的情况向大家交待一下,以免再一一去问病人。治病的时候,只许诊脉查气,问诊却要免去的。
只是报上来的资料却少得可怜,无非是拥有绝世武功,然后忽然失去武功,其他一切如常,别无暗疾隐病。至于那人练的是什么武功,内力有哪些特征,以及在什么情况下失去武功的,这些重要参考依据,却是一样也没有。
神医们,或者只想快些治好那人,自己早些脱身,一些江湖豪强,性子却不是这样容易折服的。
有人嚷着叫着,宁死也不出手治人,但是很奇怪地,只要被带进那间舱房,什么大叫大嚷的声音,就会在一瞬间停止。然后在长久的沉寂之后,就会被人像死鱼一样,拖了出来。
偶尔,还会有人喃喃地嚷几句:“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同样,凡是走进舱房给人治病的神医们,出来的时候,也往往是面无人色,脚步踉跄,眼神呆滞,问什么都答不出来,只会不断反覆地说:“这不是人,这不可能是人。”
一直站在甲板上,看着这一幕幕不断上演,就算是武林中,最悍不畏死的勇者,心中也会渐渐升起恐惧和惊怕,几乎是最胆大的江湖豪客,在被那少年的目光看过来时,也都情不自禁想往里缩。
少年的目光一扫,有些无聊,且不抱希望地说:“下一个,神农会大当家,农以归。”
他大踏步上前,直接在人群中,抓住脸色难看到极点的农以归,拖了就走。
神农会的大当家农以归,今年正好五十三岁,因为武功、医术都极之高明,养生有道,平日望之,竟若三十许人。只是此刻却如凭空老了十岁一般,异常憔悴。一方大豪,硬生生被一个无名小辈,当做死狗一般,直接拖进舱门。然后惊觉一道指风忽然打在胸口,明明不曾触及任何穴道,可是,全身猛然一震,被封的十几个穴位,同时解开了。
过于悬殊的力量,让农以归不得不打消扑上去拚命的念头,略略定了定神,站直了身体,却觉得一阵彻骨的冰寒。
他知道,那雪一样的寒冷,是从那凭窗而立,衣白如雪的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人只是随便地立在舱内,就让整个舱房,变做了冰雪的世界。这一种冷,彻骨彻心。
“你过来诊脉吧!”
这声音如泉流石上,又似冰晶相击,既有女子的清悦,又有男子的沉锐。耳中乍闻,竟觉本来沉重的心境莫名一清,就连彻骨的寒气,都忘怀了。
农以归注目望去,然后,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千种琉璃在同一瞬间,绽放的光华,他看到了天上的神子,降世的容姿。
那人倚案而坐,白衣黑发,神姿如仙,漂亮美好得不似真人,就算是最巧的画手,也描绘不就,就算是多情女儿,最美丽的幻梦里,也梦不到,这样绝世的男子。
如果那凭窗而立的雪衣人,是地狱深处,最恐怖的恶魔,让人无比畏怖的话,这人,就是九天莲台之上,清华出众的神灵,令人情不自禁,想要膜拜他,亲近他。
农以归终于明白,那些大叫大嚷,不肯屈服的江湖豪客们,为什么一进舱门,就安静了下来。
面对这样的人物,每个人都会自然而然,想要帮助他,希望能够成为他的朋友。
农以归愣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过去,坐在性德身边,伸手,按在性德放在案上的右腕上。
这一瞬,他是真心诚意,不在乎任何仇怨,只想尽力把性德治好。然后,只一把脉,他就发现,这一点,绝对无法做到。
他本来自恃医术高明,认为,失去武功,也不算什么太严重的问题,原因无非只有几种,或是中毒,或是受了禁制,但最大的可能是走火入魔,或真气走岔,只要找到根由,就有医治的办法。
可是,性德的脉膊却根本不像一个活人,完全没有任何动静、任何脉息,直若死人一般。
农以归暗自一怔,莫非这人用龟息一类假死的功法来戏弄我不成?当下暗暗凝起一缕内力,悄悄自性德经脉中探去。然后,他全身一震,几乎没跌倒在地。
任何可以降低脉膊、呼息、心跳的武功,都不可能闭住全身的经脉,只要以内力一探,就会原形毕露。可是,这个人,这个人……农以归拚命抑制住内心的震恐,怔怔地望着性德。
这个人身上就像完全没有经脉一样,这是绝不可能的,就算是最严重的走火入魔,人体大部分经脉都闭塞了,毕竟还是可以探知得到的。只有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死人,才会无法探知经脉。
农以归手心冰凉,他是神医,他可以把快死的人救活,但是,一个彻底死掉的人,是无论如何救不回来的,而一个没有脉膊,全身经脉都不通的活死人、真怪物,他能有什么办法对付?
他是神医,不是神仙,更不是捉鬼天师。
冰雪般的声音倏然响起:“所谓圣手神农,莫非也是浪得虚名,根本治不好病。”
不用回头,农以归已经感觉得到,那人如冰刀雪剑般的眼神直刺而来,如果治不了病,他到底会面临怎样的下场?
农以归暗中打了个寒战,忙强自镇定心情,再次庄容给性德把脉,又细细观察性德的脸色,因为事先被打过招呼,所以也不敢多问性德什么,只是沉思了一会儿,开始提笔开方。
不消多时,一张药方,一挥而就,农以归站起来,后退一步,对着性德和雪衣人道:“这位公子的病情虽有些复杂,但也不是完全无法可治,照我这方子服药,或者会有好转。”
雪衣人走过来,信手拿起药方来看。
性德却连瞄也没瞄那药方一眼,迳自取了桌上的笔墨,自己写起字来。
农以归一开始还小心地望着雪衣人,观察他脸上的神色,偶尔目光从性德写的字上扫过,忽的一怔,脸色大变,眼神再也无法从纸上移开。
性德慢慢放下笔。
雪衣人再次把性德写的那张纸拿起来,两张纸放在一起一比,不由悠然一笑,冲性德道:“有的时候连我也觉得,你根本就不是人。”
他把两张纸都放在农以归面前:“你一定更觉得有趣吧!”
农以归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他全身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这么多年江湖搏杀,什么可怕的事情没有见过,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恐惧惊骇。
这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药方,连字迹都完全一样。
“我很清楚你的医术到了哪一种程度,对你的为人性格也有一定的了解,这样的话,要猜出你会开什么样的药方,就很容易了。”性德的语气平淡安适,好像只是在解释今天早上,吃什么菜一样简单。
“这个药方开得很巧妙,每一味药都很珍贵,也都对人体有益。若非有极高的医术,根本看不出这药方的玄虚,只会觉得,这一定是一种极名贵的救人良方。但是,这些药混在一起,照你说的方法煎制的话,就变成一种具有极强刺激性的药物,能把人体内所有的力量在一瞬间激活。哪怕是奄奄待死的人,喝了这药,也能立刻站起来飞奔。但药效只能维持十天,十天之后,再怎么喝药,所有精力用尽的人,都会七窍流血而亡。”性德淡淡道:“你没本事治我的病,所以想借助这药方,造成我的身体已好,武功恢复的假象,这样,你就会被放走,是吗?”
看到雪衣人眼中凛然的森寒,性德平静地说:“你也只是为了想要活下去,倒也算不得大错。”
冰寒的杀气,渐渐消逝。
而农以归却并不知道,在性德一句话之间,自己已在生死线上走了一趟。
他只是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伸手指着性德,青白的嘴唇僵木着,半天才说得出一句话:“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这一次不等雪衣人发话,一旁侍立的少年,已经走上前,拖了人就走。
农以归并没有被封住穴道,却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他只是用一种犹如恶狼濒死的哀号声,歇斯底里地大叫着:“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啊……”
这一瞬,他几乎都要疯了,几十年的人生,他所有的自信都来自于他的武功和医术,在武功上的信心,早在遇上雪衣人的那一瞬,就已冰消雪化,可是,更可怕的是性德,让他最得意的医术,变成一个拙劣的笑话。
这个时候,他觉得他自己的人生也无非是一场噩梦,生命没有意义,活下去,也似乎没有必要。
这样惊恐、愤怒、恐怖的叫声,让人心胆皆寒。甲板上的人听来,更觉心中无比惊怖。
少年把农以归往甲板上一抛,大声叫:“下一个,魔教三长老,孟如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