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根据人情还是根据物理,物极必反,于是而捆绑的绳索格一些,其间又加入个商业意识,于是而有大量的人以前想笑而不敢,现在用口袋里的钞票间接表示,愿意看点能够引人发笑的作品。语云,有买的就有卖的,于是应运而生,书摊上就出现了一些畅销也确是能引人发笑的所谓“侃”的作品。侃者,借用解释古籍的术语,“注”是不说正经的,“疏”是摘掉阿Q的帽子,偏偏指陈不愿人看见的伤疤,而这伤疤,是连侃的人,听侃的人,都一古脑儿包括在内。这是人己平等,冤亲平等,而取舍则有个偏爱,是一切伟大变为渺小,一切严正变为玩耍,一切静穆变为喧闹,一切事业变为胡混,一切雅兴变为无聊,一切清高变为污浊,总之是一切花花世界的活动都变为笑料,没有意义。揭伤疤,包括自己的,有机会相看不高雅的一面,也是一种解放。但是看完了嫣然一笑结束,我们就禁不住要问,把一切都侃为没有意义,是否也有点意义?推想的答复可浅可深,不只一种。一种最浅,是上面说过的,人生难得开口笑,譬如买票看小品,听相声,所求不也就是一笑吗?一种稍深,是由来源方面解释,曰事出有因。今和中不好说,说古和外。古是阮籍、刘伶之流,愤世嫉俗而少回天之力,只好日暮途远,倒行而逆施,干脆肚皮装满酒,连礼法也不要了;外可以只引一句成语,曰“专制使人化为冷嘲”。理由还可以更深,是侃,笑,意在破,破当然是手段,隐藏的目的才是重要的,那是笑之后的反思,悟,然后是除旧布新,向上。如此侃,能够深入灵魂深处因而产生破立的力量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总有些担心,是多浮在嘴皮子上,没有伴以泪,就是想深入,恐怕也难于如愿吧?至于因听侃而笑的,求能先反思而后悟,就要以具有某程度的文化教养为条件,而文化教养之具有,又要以某种社会环境为条件。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手中只有执笔涂抹之力的,只好多反求诸己。
这就使我们不能不想到,泪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性。笔下有笑可以,引人发笑也可以,甚至通篇不离开笑也可以。中,早的如《儒林外史》,晚的如《阿Q正传》;外,东方如《我的猫》,西方如《死魂灵》,就是这样。但是笑之外还有东西,那是慨叹天道的难明,人生的定命,所以笔下的笑总是隐藏着泪,因而引发的笑是含泪的笑。这还是说通常所谓讽刺或幽默作品。绝大多数文学作品是既不讽刺又不用幽默笔调的,那就很容易如《红楼梦》脂批所说:“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此看法本之作者“都云作者痴”的自白;新风说作者有慧目,能预见封建的没落,不从。)哭而成,显然就(至少是用意方面)只有泪而没有笑。就体味人生说,笑是在浮面上滑,只有泪才能深入。所以相声,侃之类也要适可而止,以便给能解者留点余地,看一些能够引来辛酸之泪的。看,要有人写,算作商业意识也好,愿先拿笔而后拿稿酬的,总应该算计算计了吧?
不快之感
叶绍钧
两扇玻璃窗外,是一个小的方天井。他抬起头来,只有窗外陈旧,简单,沈寂的景物,是他的世界;这个他看了不知几回了,倘要他将图画描写出来,一定能够一些儿没有差错。左旁的短墙,青苔长满了上半截。那墙的年纪比他长,刷在上边的水泥,早已不知那里去了,竖着,铺着的砖,便显出很明白的畛域来。那青苔簇齐的长着,仿佛一片平田,种满绿秧,有纵横的阡陌,把他划分得很清楚似的。有的时候,从墙脚下来了一两条蜒蚰,升到半墙,便停着不动。他两个触角,像羊角一般矗起,良久良久,才微微的,慢慢的,向左或右动一动,就这样的捱过了他全生命几分之一的时间。对面一座墙,却是很高,斑驳得比较的好些。但白色的垩粉,已转成了灰色。此刻斜映着右旁墙上日光的反射,才稍微光亮一些。待日光过了,他那广漠的平面,闷郁的色泽,使人神经部麻木起来,竟至没有思想和情感。他和左墙,原是成个直角。距这直角不到两尺,矗立着一棵已死的黄杨树。这树和对墙一样的高,因他死了,枯了,枝条都砍作薪柴,光剩一根直挺挺的干本。他的皮多半脱落,露出僵白的木质,和他的背景——对墙,绝对的不调和。至于那座右墙,是比较的有文采了,因为上边有三方图案画的镂空花纹,砌得非常工整。花纹空处,结着许多蛛网,上边都黏着灰尘;可是结那些网的工程师,早已去得远了。在和黄杨树对称的地位,是一个白铁的水落。落雨的时候,屋瓦上面的水,从水落里下注,水滴打着白铁,发出单调,幽咽的声音。此刻他寂寂的直立着,在这天井里,却要算他是唯一有光辉的东西了。
太阳一些儿没有留恋的意思,独自上屋去了,小方天井里就被黝黯笼罩着。他眼睛虽望着天井,他的感觉里却没有这个世界,——这时候他什么都没有。他没有喜悦,憎怒,爱好,希望种种情绪,也没有什么事想要做。他只觉有一种不可名言又像很微淡的“不快之感”,不绝的来袭他身体的不知哪一部分,——这是他天天经验的。虽说是很微淡的,然而比他尝过的一切厉害的痛苦还难堪。这真是他生命的病菌,一个奇异的仇敌!
他遇见了这个奇异的仇敌,积久更加害怕起来。他不甘心永久受仇敌的压迫,曾经求教哲学来帮助他。哲学就将玄想的论证,传习的主义,—一供给他做武器;凡可以帮助他的地方,没有不尽心竭力。可是不见什么功效:哲学的知识,不就是治那生命的病菌的对症药的本身,所以那病菌还是潜伏着,时时显出他狠毒的势力。
天真夜了,小方天井的上面,一方乌黑的天颓然如死的盖着,没有一颗星放些儿光!枯寂极了,暗昧极了,不可言说。
他的生命,尽管滋生着病菌,真个病了。这生命既没有趣味,也没有趋向,然而他还是冲动的,盲目的恋着。为什么恋着?因为他已经有了个生命。为什么不去寻死?因为他从传说里知道寻死是一种罪恶,所以不愿犯着;却并不因为生命有价值,所以不使寂灭。他明明知道这些,他曾经屡次把自己剖析,提出问题来,末了总得到同样的答案。他又明明知道他的同伴,谁都和他一样。可是知道自知道,患病自患病,那气喘几绝,吐出丝丝的血的病人,何尝不能细细的讲肺病的进程是怎样,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的现象是怎样呢!
这枯寂的,暗昧的天容底下,仿佛装置就一种模型,预定着一个方式,专等无论什么人来仿效,配合。无论什么人一受彼此的拥抱,便如醉似迷,不由自主了。他想起了什么茶馆什么俱乐部里的情形了:满了灰尘的电灯泡里,放出不普遍,没精采的红焰的光,照见几个已经有了个生命的人,散坐在屋的四处。他们坐在那里,并没有什么事,也并不要会见什么人,只是各顾各的安舒,吸烟哩,品茶哩,假寐哩,默想哩,吃小食哩,状态万有不同。偶然有一个人引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大家便接了上来,信口批评一回,不判个是非,不求个解决,一笑而罢。而且他们的论点,刻刻在那里迁流转化,随后的谈料,他们也不问从前边那一节里推衍出来,只屡次振动声带,各占据着永劫的一节罢了。看看电灯更为黯淡了,他们便各顾各走了。他们天天如此,有什么意味?然而不如此,他们便问郁得凶了!可贵的生命,将这无可奈何的法儿去消费着,岂不可惜!他又想:当自己伏在书桌上昏晕的灯光底下,只有单调的钟摆声伴着的时候,随便检一本书看,看了几行,又随便翻过几叶,或是换过一本。自己天天如此,有什么意味?然而不如此便怎样?可是那可惜的程度,就和他们不相上下了。他们和自己,都是个仿效模型,配合方式的东西啊。
一棵树上寻不到同样的叶子,除非摘了下来烧了,才化为同样的灰;各枝树枝没有同样的姿态,除非砍了下来解析雕琢了,才成同样的几只椅子。模型,方式和生命,原是背驰的呀!然而他和他同伴的生命,竟给模型,方式拥抱了。他们体内每个细胞,从吸气,进食,藉神秘的指导力,营生长,营养,更新,繁殖等作用,而享有生命;这是向上的进程,何等的可贵!可是多数细胞组织成了一体,却被病菌侵蚀着,顿然停止进程,降而为机械的,物质的吸烟,品茶,假寐,默想,吃小食,看书。这生命的箭,终于受他力的吸引,不能射到无穷的远,这是何等空虚,幻灭的事!
凡是游历的人,差不多有一种情形:当好景还在前途的时候,他那热烈的希望,兴奋的意趣,常常引导着他,做他活动的原力。待到一切好景都玩过了,完了,更没有什么可玩了,此后惟有回转身去,重去践那来时的足迹,这时就觉得颓丧的气味,浸渍到全身的不论那一部分;旅店中躺上一天半天,火车中睡去一刻两刻,都没有不可以。因为这时候没有什么力做他的引导了。火车上的机关手,或是航船上的水手,他们从路程的这一端到那一端,又从那一端到这一端,屡次反复,无有休歇,无论沿路的一棵草,一块石,一个洗衣的丑婆子,一条瘠瘦的水牛,他们都谂熟;但是疏远,不感兴味。倘若拉住他们的不论那一个,问他“可感到你那职业真实的意味?”他一定很不高兴的回答个“不”字。已经倦游的游客呀,往返一条路途的机关手,航船水手呀,谁能不跟着你们走同一的没有兴味,宁与疏远的道路呢!
这等杂乱的,自讼的思想,时时刻刻通过他的脑海,而终于引起他生命的病菌的剧烈增殖。他的感觉里没有世界——小方天井是没有,天是没有,自己也不很真实,只觉一个虚幻的自己,包围在广大的虚幻里。……
黑暗的,障碍的乌云散了,月儿露出伊美丽的微笑,星儿转动他们流利的媚眼,轻风唱伊轻清的恋歌,—一表显他们生命的活动,真实,恋爱。
1920,7,21
(载《新潮》3卷1号)三段故事
长虹
头
来的大概是一个人,只是头太长,身体太短,人是不应该这样的。这使我讨厌。
走近了。头越长了起来,长到失了头的形式,像杵立的在臼上。
“你是什么东西?”我问着杵问,我太恭维它了。
“我是——”杵回答。以下的声音,我没有能够听出。但我已意想到,它是在说它是人,我讨厌我的意想。
“我是什么东西,我是杵吗?”我反问着自己,我失笑了。
“头是不应该这样的,假如你是——”我对杵说,像要以人的资格给它一个辨证。
杵不动,显然是不以我的话为然。
“你是杵。”我公然揭破它了,实在它太使我讨厌。
“头吗?这里有拳头!”我的拳头发脾气了,这是它的习惯,它动的时候向来是要先发脾气的。
我仍然看不见杵动,我并且也看不见杵了。只剩了一个臼在着。
“越变越不成样子,狗!”狗吗?狗是有头的,我太恭维它了。
头大抵是可以割掉的,然绝不能割掉之后,头的下面会变成一个可以容纳一个头的空隙而像臼形。
我立刻决定,它大概是缺乏两个头,这个奇怪的人!
怒的眼睛
空中挂着一只眼睛,像太阳一般的光,俯视着地球。
地球乱转,在光的燃烧中,迷失了自己应走的方向。
而光越焚裂,而地球越昏迷。
有革命家宣言曰:“我将摘彼怒球,移植地上也!”
于是一切咸得其所。
历史放开他的傲慢有经验的喉咙。叫道:“这是谎话!”
他没有觉察,自然在背后正笑他的孩子气呢。
寂寞
数人来来去去,没有声息。
路中淤泥叹道:“彼足未深陷,而吾已泪嘶嘶而心戚戚矣!”
电杆子听了,笑道:“我则不然。任彼自来自去,我立其傍而观之,无所喜亦无所忧也。”
磨托车吹了几声哨子,好像在说:“吾将载彼等而为,然乘我者谁耶?”
谈话终了,暴寸又至,路中遂无行人。淤泥已失其所在,惟电杆子巍然存焉。
磨托车乎?彼真亦足僵而喉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