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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2)

中国关于这方面的文章,我只见到张竞生君的一篇“爱情的定则”。无论他的文句有怎样不妥的地方,但我相信他所说的。凡要讲真正完全爱情的人不可不对于所欢的时时刻刻改善提高被阴爱的条件。一可得了爱情上的时时进化的快感,一可杜绝敌手的竞争”这一书话,总是十分确实的。但是道学家见了都着了忙。以为爱应该是永久不变的,所以这是有害于世道人的邪说。道学家本来多是“神经质的”(Neurotic)、他的特征是自己觉得下劣脆弱他们反对两性的解放,便因为自知如没有传统的迫压他必要放纵不能自制,如恋爱上有了自由竞争他必没有侥幸的希望。他们所希冀的是异性一时不慎上了他的钩,于是便可凭了永久不变的恋爱的神圣之名把她占有专利,更不怕再会逃脱。这好像是“出店不认货”的店铺,专卖次货,生怕买主后来看出破绽要来退还,所以立下这样规则,强迫不慎的买主收纳有破绽的次货。真正用爱者当如园丁,想培养出好花,无须用上相当的精力,这些道学家却只是性的渔人罢了。大抵神经变质者最怕听于自己不利的学说,如生存竞争之说很为中国人所反对,这便因为自己没有生存力的缘故,并不是中国人真是酷爱和平;现在反对爱之移动说也正是同样的理由。但是事实是最大的威胁者。他们粉红色的梦能够继续到几时呢。

爱是给予,不是酬报。中国的结婚却还是贸易,这其间真差得太远了。

爱的成年

周作人

女子解放问题,久经世界识者讨论,认为必要;实行这事,必须以女子经济独立为基础,也是一定的道理。但有一件根本上的难题,能妨害女子经济的独立,把这问题完全推翻:那就是生产。瑞典斯武林特堡(Strind beng)著《结婚》中有《改革》及《自然的障碍》诸篇,即说此事;但他是个厌恶女性的人,不免怀有恶意,笑《改革》之终于失败。凯本德却别有“改革”的方法:第四章论女子的自由,有两句话得最好:——

“我们不可忘记:如无社会上的大改革、女子的解放,也不能完成。如不把我们商贩制度——将人类的力作,人类的爱情,去交易买卖的制度,——完全去掉,别定出一种新理想新习俗时,女子不能得到真的自由”。

他又加上一段小选,意思更为明了:——

“女子的自由,到底须以社会的共产制度的为基础;只有那种制度,能在女子为母的时候供给养活她,免得去倚靠男子专制的意思过活。现在女子力求经济独立。原是好景象,也是现时必要的事;可是单靠这一件,解决不了那个问题,因为在为母的时候,最需帮助;女子在那时,却正不能自己去做活赚钱。”

英国露理士(Havelock EHis)著《性的进化》(EYM Scx)关于这事也有一节说:——

“民种的生殖,是社会的职务(acialfunction)。所以我们断定说;女子生产,因为尽她社会的职务,不能自己养活,社会应该供养她。女子为社会生一新分子,于将来全群利害,极有关系全群的人对于她,自应起一种最深的注意;古时孕妇有特权,可以随意进园圃去,搞食蔬果,这是一种极健全美丽的本能的表现。”

以上所说的话,都十分切要,女子问题的根本解决,就在这中间;此外方法,如画师的“改革”,小能彻底,遇着“自然的障碍”,终要失败。

春潮

郁达夫

烂熟的春光,带着了沉酣的光和热,流露在钱塘江的绿波影里,江上两岸的杂树枝头,树下的泥沙地面,都罩着一层嫩绿绒衣,有一种清新香味蒸吐出来。四月初的午后的阳光,同疾风雷雨一般,洒遍在钱塘江岸村落的空中。澄明的空气里波动着远远的蜂声,绝似诱人入睡的慈母的歌唱,这正是村人野老欲伸腰偷懒的时候,这也是青年男女为情舍命的时候。

吃了午饭,看看他的哥哥们都上田里去耕作去了,诗礼就一个人跑上秋英家来。在这似烟似梦的阳春景里,今日诗礼不晓为了什么缘因,他的小小的眉间带着几分隐忧。一路上看看树头的青枝绿叶,听听远近的小鸟歌声,他的小小的胸怀,终觉得不能同平日一样的开畅起来。走到了秋英的家里,他看见秋英正在那里灌庭前园里的草花。帮秋英灌了一忽花,诗礼就叫秋英出来上后面山上采红果儿去。从绿荫的底下穿绕出一条曲径,走到山腹的一块岩石边上的时候,诗礼回转头来,看见澄清如练的一条春水中间,映着一张同海鸥似的白色的风帆。呆看了一刻,他就对秋英说:

“你看那张风帆,我不久也要乘了那么大的船上杭州去。”

“杭州?你一个人去么?”

“爸爸同我去的,他说我在家里没用。要送我上杭州纸行里学生意去。”

“你喜欢去么?”

“我很喜欢去,因为我听爸爸说,杭州比这里热闹得多。昨天晚上,我们正在那讲杭州的时候,妈妈忽然哭了起来,爸爸同她闹了一场。我见妈妈一个人进房去睡,所以也跟了进去,她放下了洋灯,忽然把我紧紧的抱住,说;‘你到外边去可要乖些,不要不听人的话。’我听了她的话,也觉得难过,所以就同她哭了一场。”

秋英听了这话,也觉得有些心酸,她的眼晴,便红了一圈,呆呆地对江心的风帆看了一忽,她就催诗礼回去,说:

“我们回到家里去吧,怕妈妈在那里等我。”秋英听了诗礼的话。见了江心浮着的那载人离别的飞帆,就也想起她家里的母亲来了。

时间不声不响的转换了。原上的青草,渐渐都茂起来,树木的枝叶也从淡的新绿变成苍苍的深色。钱塘江的水量在杀信的时候,一直的减了下去。平时看不见的蛤蚌的躯壳,和贴近江底的玲拢的奇石,都显现出来。晴天一天一天地连续过去,梅雨过后的炎热,渐渐儿增加起来了。

五月将尽的一天早晨,诗礼同太阳同时起了床。他母亲细心地替他洗了手脸。又将一件半新的竹布长衫替他穿上。他乘他父亲在那里含着了怒气问答的时候,就偷了空闲跑上秋英的家里来。

诗礼的家住在后面山脚下,从他家里走上秋英的地方,足有五六分钟的路程,要走过一处草地,一条大路。走过草地的时候,诗礼见有几棵蒲公英,含了露珠,黄黄的在清新的早晨空气里吐气。他把穿不惯的长衫拖了一把,便伏倒去把那几棵蒲公英连根据了起来。走到秋英家里的时候,他见秋英呆呆地立在竹篱边上,看花上的朝阳。他跑上秋英身边去叫了一声,秋英倒惊了一跳,含着微笑对他说:“你今天起得这样早?”

“你也早啊。”

“衣兜捧着的是什么?”。

“你猜!”

“花儿”

“被你猜着了。”

诗礼就把他采来的蒲公英拿出来给她看,这原来是她最喜欢的花儿,所以秋英便跑近他的身来抢着说:

“我们去种它在园里吧。”

两人把花种好之后,诗礼又从他的袋里拿出了几颗圆洁滑润的石子来给她说。

“我要上杭州去,用不着这些圆石子了,你拿着玩吧。”

秋英对他呆看了一眼说:

“你几时上杭州去?你去了,我要圆石子做什么、和谁去赌输赢呢?”

诗礼把圆石子向地上一丢,也不再讲话,一直的回家去了。秋英呆呆地看他跑回去的影子渐渐儿的小了下去,她的眼睛忽而朦胧起来,诗礼刚讲的“我要上杭州去”的那句话同电光似的闪到她小小的脑里的时候,她只觉得一种凄凉寂寞的感觉,同期也似的压上她的心来。

呆呆的立了上会,她竟放大了声音,啼哭起来了。

初恋

周作人

那时我十四岁,她大约是十三岁吧,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间壁住着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儿。她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大约因为行三,人家都称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便认她做干女儿,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她大抵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讪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桌旁边,抱着名叫“三花”的一只大猫,看我映写陆润痒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地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地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抬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之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未名湖畔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地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浪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地消耗过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升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

“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象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爱眉小札(一则)

徐志摩

我没别的方法,我就有爱;没有别的天才,就是爱;没有别的能耐,只是爱;没有别的动力,只是爱。

我是极空洞的一个穷人,我也是一个极充实的富人——我有的只有爱。

眉,这一潭清冽的泉水,你不来洗濯谁来!你不来解渴谁来!你不来照形谁来!

我白天想望的,晚间祈祷的,梦中缠绵的,平旦时神往的——只是爱的成功,那就是生命的成功。

是真爱不能没有力量;是真爱不能没有悲剧的倾向。

眉,“先生”说你意志不坚强,所以目前逢着有阻力的环境倒是好的,因为有阻力的环境是激发意志最强的一个力量,假如阻力再不能激发意志时,那事情也就不易了。这时候各界的看法各各不同,眉,你觉出了没有?有绝对怀疑的;有相对怀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K);有嫉忌的;有阴谋破坏的(那最危险);有肯积极助成的;有愿消极帮忙的都有。但是眉,听着,一切都跟着你我自身走;只要你我有意志、有气、有勇、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

有你在我的怀中,虽则不过几秒钟,我的心头便没有忧愁的踪迹;你不在我的当前,我的心就像挂灯似的悬着。

你为什么不抽空给我写一点?不论多少,抱着你的思想与抱着你的温柔的肉体,同样是我这辈子无上的快乐。

往高处走,眉,往高处走!

我不愿意你过分“爱物”,不愿意你随便花钱,无形中养成“想什么非要得到什么不可”的习惯;我将来决不会怎样赚钱的,即使有机会我也不会,因为我认定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

爱,在俭朴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着的小草花;在奢华的生活中,即使有爱,不能纯粹、不能自然,像是热屋子里烘出来的花,一半天就衰菱的忧愁。

论精神我主张贵族主义;谈物质我主张平民主义。

眉,你闲着时候想一想,你会不会有一天厌弃你的摩。

不要怕想,想是领到“通”的路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