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兴极了,连忙奔到妻所住的病房一看,她正熟睡着,作伴的女仆在一旁打盹。只一夜功夫,妻的眼眶已凹进了好多,脸色也非常憔淬,一见便知道经过一番很大的挣扎。
不一会,妻便醒来了,睁开眼,看见我立在床前,使流露一个那样凄苦而又得意的微笑,仿佛在对我说:“我已经越过了死线,我已经做着母亲了!”
我含着感激的眼泪,吻着她的额发时,她就低低地问我道:
“看到了小东西没有?”
我正要跑往婴儿室去看,主任医师和她的助手——一位中国女医士,已经捧着小孩进来了。
虽然妻的身体那样弱,婴孩倒是颇大的,圆圆的脸盘,两眼的距离相当阔,样子全像妻。
据医生说,发作之后三个多钟头,小孩就下了地,并没动手术,头胎能够这样要算是顶好的。
助产的中国女士还笑着告诉我:
“真有趣!小孩刚刚出来。她自己还在痛得发晕的当儿,便急着问我们五官生得怎样!”
妻要求医生把小孩放在她被里睡一睡。她勉强侧起身子,瞧着这刚从自己身上出来的,因为怕亮在不息地闪着眼睛的小东西,她完全忘掉了晚来——不,十个月以来的一切苦楚。从那浮现在一张稍稍消瘦的脸上的甜蜜的笑容,我感到她是从来不曾那样开心过。
待到医生迟出之后,妻便谈着小孩什么什么地方像我。我明白她是希望我能和她一样爱这小孩的。——她本懂得小孩取像她,我便爱得愈切!
产后,妻的身体一天好一天。从第三天起,医生便叫看护妇每天把小孩抱来吃两回奶,说这样对于产妇和婴孩都很有利的。瞧着妻腼腆而又不熟练地,但却异常耐心地,睡在床上哺着那因为不能畅意吮吸,时而呱呱地哭叫起来的婴儿的乳,我觉得那是人类最美的图画。我和妻都非常快乐。因着这小东西的到来,我们那寂寞的小家庭,以后将充满生气。我相信只要有着这小孩。妻以后任何事情都不会想做的。从前留学时的豪情壮志,已经完全被这种伟大的母爱驱走了。
然而从第五天起,妻却忽然发热起来。产后发热原是最危险的事。但那时我和妻都一点不明白,我们是那样信赖医院和医生,我们绝料不到会出毛病的。直到发热的第六天,方才知道病人再不能留在那样庸劣的医生手里;非搬出医院另想办法不可。
从发热以来,妻便没有再喂小孩的奶,让他睡在婴儿室里吃着牛乳。婴儿室和妻所住的病房相隔不过几让房子,那里面一排排几十只摇篮睡着全院所有的婴孩。就在妻出院的前一小时,大概是上午八点钟罢,我正和女仆在清着东西,虽然热度很高,但神志仍旧非常清楚的妻,忽然带着惊恐的脸色。从枕上侧耳倾听着,随后用了没有气力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听到那小东西在哭呢,去看看他怎么弄的啦!”
我留神一下,果然听到遥远的孩子的啼声。跑到婴儿室一看,门微开着,里面一个看护妇也没有,所有的摇篮都是空的。就只剩下一个婴孩在狂哭着,这正是我们的孩子。因为这时恰是吃奶的时间,看护妇把所有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送到各人的母亲身边吃奶去了,而我们的孩子是吃牛乳的,看护妇要等别的孩子吃饱了,抱回来之后,才肯喂他。
看到这最早便受到人类的不平的待遇,满脸通红,没命地哭着的自己的孩子,再想到那在危险中的母亲的锐敏的听觉,我的心是碎了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先得努力救那垂危的母亲。我只好欺骗妻说那是别人的一个生病的孩子在哭着。我狠心地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那些象虎狼一般残忍的看护妇的手中,用病院的救护车把妻搬回了家里。
虽然请了好几个名医诊治,但妻的病势是愈加沉重了。大部分时间昏睡着,稍许清楚的时候,便记挂着孩子。我自己也知道孩子留在医院里非常危险,但家里没有人照料,要接回也是不可能的,真不知要怎么办。后来幸而有一个相熟的太太,答应暂时替我们养一养。
孩子是在妻回家后第三天接出医院的,因为饿得太凶,哭得太多的缘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两眼也不灵活了,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只会干嘶着。并且下身和两腿生满了湿疮。
病得那样厉害的妻,把两颗深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将抱近病床的孩子凝视了好一会,随后缓缓地说道:
“这不是我的孩子啊!……医院里把我的孩子换了啊!……我的孩子不是这副呆相啊!……”
我确信孩子并没有换掉,不过被医院里糟蹋到这样子罢了。可是无论怎样解释,妻是不肯相信的。她发热得太厉害,这时连悲哀的感觉也失掉了,只是冷冷地否认着。
因为在医院里起病的六天内,完全没有受到适当的医治,妻的病是无可救药了,所有请来的医生都摇头着,打针服药,全只是尽人事。
在四十一二度的高热下,妻什么都糊涂了,但却知道她已有一个孩子!她什么人都忘记了,但却没有志记她的初生的爱儿。她做着吃语时,旁的什么都不说,就只喃喃地叫着:“阿囝!囝囝!弟弟!”大概因为她自己嘴里干得难过罢,她便连想到她的孩子也许口渴了,她有声没气地,反复地说道:
“囝囝嘴干啦!叫娘姨喂点牛奶给他吃罢!……弟弟口渴啦、叫娘姨倒点开水给他吃罢!……”
要是从来不曾有过叫喊“囝囝”、“弟弟”、“阿囝”那样的经验的,我自己也从来不曾听到她说出这类名字,可是现在她却这样熟捻地,自然地念着这些对于小孩的亲爱的称呼,就象已经做过几十年的母亲一样。——不,世间再没有第二个母亲会把这类名称念得象她那样温柔动人的!
不可避免的瞬间终于到来了!一月十四日早上,妻在我的臂上断了呼吸。然而呼吸断了以后,她的两眼还是茫然地睁开着。直待我轻轻地吻着她的眼皮,在她的耳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叫她放心着,不要记挂孩子,我一定尽力把他养大,她方才眩目逝去;
可是过了一会,我忽然发现她的限角上每一面挂着一颗很大的晶莹的泪珠。我在殡仪馆的人到来之前,悄悄地把它们拭去了。我知道妻这两颗眼泪也是为了她的“阿囝”、“弟弟”流下的!
人生真义
陈独秀
人生在世,究竟为的甚么?究竟应该怎样?这两句话实在难得回答的很,我们若是不能回答这两句话,糊糊涂涂过了一生。岂不是太无意识吗?自古以来,说明这个道理的人也算不少,大概约有数种:第一是宗教家,像那佛教家说:世界本来是个幻象,人生本来无生;“真如”本性为“无明”所迷,才现出一切生灭幻象;一旦“无明”灭,一切生灭幻象都没有了。还有甚么世界,还有甚么人生呢?又像那耶酥教说,人类本是上帝用土造成的,死后仍旧变为泥土;那生在世上信从上帝的。灵魂升天;不信上帝的,便魂归地狱,永无超生的希望。第二是哲学家,像那孔、孟一流人物,专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做一大道德家、大政治家,为人生最大的目的。又像那老、庄的意见,以为万事万物都应当顺应自然;人生知足,便可常乐,万万不可强求。又像那墨翟主张牺牲自己,利益他人为人生义务。又像那杨朱主张尊重自己的意志,不必对他人讲甚么道德。又像那德国人尼采也是主张尊重个人的意志,发挥个人的天才,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大事业家,叫做寻常人以上的“超人”,才算是人生目的;甚么仁义道德,都是骗人的说话。第三是科学家。科学家说人类也是自然界一种物质,没有甚么灵魂;生存的时候,一切苦乐善恶,都为物质界自然法则所支配;死后物质分散,另变一种作用,没有联续的记忆和知觉。
这些人所说的道理,各个不同。人生在世,究竟为的甚么,应该怎样呢?我想佛教家所说的话,未免太迂阔。个人的生灭,虽然是幻象,世界人生之全体,能说不是真实存在吗?人生“真斯诺之墓如”性中;何以忽然有“无明”呢?既然有了“无明”,众生的“无明”,何以忽然都能灭尽呢?“无明”既然不灭,一切生灭现象,何以能免呢?一切生灭现象既不能免,吾人人生在世,便要想想究竟为的甚么,应该怎样才是。耶教所说,更是凭空捏造,不能证实的了。上帝能造人类,上帝是何物所造呢?上帝有无,既不能证实:那耶教的人生观,便完全不足相信了。孔、孟所说的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算是人生一种行为和事业,不能包括人生全体的真义。吾人若是专门牺牲自己,利益他人;乃是为他人而生,不是为自己而生,决非个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墨子的思想,也未免太偏了。杨朱和尼采的主张,虽然说破了人生的真相,但照此极端做去,这组织复杂的文明社会,又如何行得过去呢?人生一世,安命知足,事事听其自然;不去强求,自然是快活的很。但是这种快活的幸福,高等动物反不如下等动物,文明社会反不如野蛮社会;我们中国人受了老、庄的教训,所以退化到这等地步。科学家说人死没有灵魂,生时一切苦乐善恶,都为物质界自然法则所支配,这几句话倒难以驳他。但是我们个人虽是必死的,全民族是不容易死的,全人类更是不容易死的了。全民族全人类所创的文明事业,留在世界上,写在历史上,传到后代,这不是我们死后联经的记忆和知觉吗?
照这样看起来,我们现在时代的人所见人生真义,可以明白了。今略举如下:
(一)人生在世,个人是生灭无常的,社会是真实存在的。
(二)社会的文明幸福,是个人造成的,也是个人应该享受的。
(三)社会是个人集成的,除去个人,便没有社会;所以个人的意志和快乐,是应该尊重的。
(四)社会是个人的总寿命,社会解散,个人死后便没有联续的记忆和知觉;所以社会的组织和秩序,是应该尊重的。
(五)执行意志,满足欲望(自食色以至道德的名誉,都是欲望),是个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始终不变的(此处可以说“天不变,道亦不变”)。
(六)一切宗教、法律、道德、政治,不过是维持社会不得己的方法,非个人所以乐生的原意,可以随着时势变更的。
(七)人生幸福,是人生自身出力造成的,非是上帝所赐,也不其自然所能成就的。若是上帝所赐。何以厚于今人而薄于古若是听其自然所能成就,何以世界各民族的幸福不能够一样。
(八)个人之在社会,好像细胞之在人身,生灭无常,新陈代谢。本是理所当然,丝毫不足恐怖。
(九)要享幸福,莫怕痛苦。现在个人的痛苦,有时可以造成未来个人的幸福。譬如有主义的战争所流的血,往往洗去人类或民族的污点。极大的瘟疫,往往促成科学的发达。
总而言之,人生在世,究竟为的甚么?究竟应该怎样?我敢说道:个人生存的时候,当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并且留在社会上,后来的个人也能够享受。递相接受,以至无穷。
我与人生
朱光潜
我有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前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块玩把戏;在第二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后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儿装腔作势。
站在前台时,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样,不但和旁人一样。而且和鸟兽虫鱼诸物类也都一样。人类比其他物类痛苦就因为人类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类重要。人类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他的人苦痛,就因为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余的人看得重要。比方穿衣吃饭是多么简单的事,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居然成为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就因为有一部分人要亏人自肥。再比方生死,这又是多么简单的事,无量数人和无量数物都已生过来死过去了。一个小虫让车轮压死了,或者一朵鲜花让狂风吹落了,在虫和花自己都决不值得计较或留恋,而在人类则生老病死以后偏要加上一个苦字。这无非是因为人们希望造物真宰待他们自己应该比草木虫鱼特别优厚。
因为如此着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虫鱼的伤辈,草木虫鱼在和风甘露中是那样活着,在严暑寒冬中也还有那样活着。像在子所说的,它们“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们时而戾天跃渊,欣欣向荣,时而含葩敛翅,晏然蛰处,都顺着自然所赋予的那一副本性。它们决不计较生活应该是如何;决不追究生活是为着什么,也决不埋怨上天待它们特薄,把它们供人类宰割凌虐。在它们说,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从草木虫鱼的生活,我学得一个经验。我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目的。世间少我一个,多我一个,或者找时而幸运,时而受灾祸侵通,我以为这都无伤天地之和。你如果问我,人们应该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着,像草木虫鱼一样。你如果问我,人们生活在这幻变无常的世相中究竟为着什么?我说,生活就是为着生活,别无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说,人生是多么苦恼啊!我说,人们并非生在这个世界来享幸福的,所以那并不算奇怪。
这并不是一种颓废的人生观。你如果说我的话带有颓废的色彩,我请你在春天到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去,看看蝴蝶飞,听听鸟儿鸣,然后再回到十字街头,仔细瞧瞧人们的面孔,你看谁是活泼,谁是颓废?请你在冬天积雪凝寒的时候,看看雪压的松树,看着站在冰上的鸥和游在冰下的鱼,然后再回头看看遇苦便叫的那“万物之灵”,你以为谁比较能耐苦持恒呢?
我拿人比禽兽,有人也许目为异端邪说。其实我如果要援引经典,称道孔孟以辩护我的见解,也并不是难事。孔子所谓“知命”,孟子所谓“尽性”,庄子所谓“齐物”,宋儒所谓“扩然大公,物来顺应”,和希腊廊下派哲学,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论义,做我的护身符。然而我觉得这大可不必。我虽不把自己比分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圣先贤的声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对人生的态度。但是我平时很喜欢站在后台看人生。许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恶分别的,所以他们的态度不是留恋就是厌恶。我站在后台时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姨母,秦桧,岳飞也和我看八哥,鹦鹉,甘草,黄连一样,我看匠人盖屋也和我看鸟鹊营巢。蚂蚁打洞一样,我看战争也和我看斗鸡一样,我看恋爱也和我看雄蜻蜒追雌蜻蜒一样。因此,是非善恶对我都无意义,我只觉得对着这些纷法扰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图画、好比看小说,件件都很有趣味。
这些有趣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个分别。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浓厚的喜剧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深刻的悲剧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