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下诏录用颍邸直省四人为合门祗候,司马光说:“国初草创,时运还很艰难,所以登位之初,必用左右旧人为心腹耳目,称之为随龙,这不是平时之法。合门祗候在文臣中为馆职,怎么能让厮役充任此职。”
西戎的部将嵬名山想率横山兵众,夺取李谅祚来降宋。朝廷诏令边臣招纳嵬名山的军队,司马光上疏精深论说,以为:“嵬名山的军队,未必能制服李谅祚。幸而战胜李谅祚,也是消灭一个李谅祚,又生出一个李谅祚,对我朝有什么好处?如果他不能取胜,一定会带兵众归附我朝,不知怎么对待他,臣恐怕朝廷不只失信于李谅祚,还将失信于嵬名山。假若嵬名山保留的兵众还多,返回北方不行,进入南方又不受,途穷无归宿,一定会冲击占据边城以此解救兵众的性命。陛下没见到侯景的故事吗?”神宗不听,派将官种谔发兵迎接嵬名山,夺取绥州,消耗军费60万,用兵于西部,大概自此开始。
百官上尊号,正当司马光回答诏问,他说:“先帝亲自举行郊祀,不接受尊号。晚年有进献议论的人,说国家和契丹往来通信,他有尊号而我们没有,于是才以特别时期奉册。从前匈奴冒顿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没听说汉文帝也选大名加在自己身上。希望追述先帝的本意,不要接受此名。”神宗特别高兴,手诏褒奖司马光,让他缮写答辞,颁示朝廷内外。
执政因河朔旱灾,国家支用不足,请求举行南郊礼不要赐金帛。朝廷诏令学士议论,司马光和王珪、王安石同见神宗,司马光说:“救灾节用,应当从有权势的人做起,可以按执政的意见办。”王安石说:“常衮不用政事堂的公膳,当时人认为常衮既自知无能,就应当辞官位不应当辞奉禄。何况国用不足,不是现实紧急的事务,所以不足,是因为没有得到善于理财的人。”司马光说:“善理财的人,不过是最会苛敛民财而已。”王安石说:“不然,善理财的人,不增加赋税而国用充足。”司马光说:“天下怎有这样的道理?天地所生产的财货众物,不在百姓手中,就在官府的库中,他另想办法掠夺百姓,那危害就比加赋更严重。这大概就是桑弘羊欺骗汉武帝的话,太史公记载此事用以说明他的不明智。”两人争议不停。神宗说:“朕的意见与司马光相同,然而姑且以不允许答复执政。”
王安石掌朝政,推行新法,司马光上书条陈新法的利害。在迩英殿进读,读到曹参代萧何为相的事,神宗说:“汉代常守萧何之法不变,行吗?”司马光回答说:“岂只汉朝,让夏、商、周三代的君主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然时至今日还可以沿袭存在。汉武帝把汉高祖法制拿来乱改,天下一半是盗贼;汉元帝改汉宣帝的政治,汉朝大业就衰败。由此说来,祖宗之法不能变。”吕惠卿说:“先王的法规,有一年一变的,‘正月开始和煦,在宫阙公布法规’就是这种;有五年一变的,天子巡守考察就是这种;有三十年一变的,‘刑罚三十年轻三十年重’就是这种。司马光的话不对,他的意思在于讽谕朝廷。”神宗问司马光,司马光说:“在宫阙公布法规,是颁布旧法。诸侯中变易礼乐的人,待天子巡守时就被诛杀,不能自行改变。治理新建国家用轻法,动乱的国家用重法,这是所说的三十年轻三十年重,不是法变。况且治理天下譬如居室,敝坏就修理它,不破得厉害不重新建造。公卿侍从都在这里,希望陛下问问他们。三司使掌管天下财政,因没有才能而黜免是可以的,不能让执政侵扰他们的事务。现在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为什么?宰相以儒道辅佐人主,为什么要用例?假若用例,则是办具体事宜的小吏的事。现在设看详中书条例司,为什么?”吕惠卿不能回答,就用其他的话诋毁司马光。神宗说:“互相议论是非,何必到此地步。”司马光说:“平民把钱借出生利息,还能蚕食贫户,何况官府督责的威势呢?”吕惠卿说:“青苗法,愿意要的则给他,不愿意要的也不勉强。”司马光说:“愚钝的百姓只知借债的好处,不知还债的害处,不只官府不勉强,富户也不勉强。从前太宗平定河东,建立和籴法,当时一斗米十钱,百姓乐于与官府交易。以后物价贵了,然而和籴法不解除,于是成了河东世世代代的忧患。臣恐怕日后的青苗法,也像这种情况。”神宗问:“用坐仓形式买米入官怎么样?”坐着的人都起来了,司马光说:“不合适。”吕惠卿说:“买米百万斛,就省去东南的漕运,东南用钱供给京师。”司马光说:“东南钱少而粒米狼藉,现在不籴东南的米而要东南的漕运钱、这是舍东南的有余,取东南的缺无,农业商业都困苦。”侍讲吴申站起来说:“司马光的话,是最深刻的言论。”
几天后,留下来应对,神宗说;“目前天下动荡不安的情况,是孙叔敖所说的朝廷中有人认为对的,却是众人所憎恶的。”司马光说:“是的。陛下应当论证它的是非。现在条例司所做的事,只有王安石、韩绛、吕惠卿认为是对的,陛下怎么能只和这三人共同治理天下呢?”神宗想任用司马光,询问王安石,王安石说:“司马光外借直言谏上的名声,内隐曲意附下的实情。所说的话有害政事,所交往的人有害政事,还想将他安排在左右,让他参与国事的议定,这是关键。司马光的才能哪能破坏政事,但身在高位,则持异论的人就倚重他。韩信树汉赤旗,灭了赵兵的士气,现在任用司马光,就是给持异论的人树旗。”
王安石因韩琦上疏,要求引退。神宗就拜司马光为枢密副使,司马光推辞这个职务说:“陛下所以用臣,大概看到臣疏狂直率,或许对国家有补益。如果只以富贵高位使其荣耀,却不采用他的意见,这是以天官偏授与不当的人。臣只以富贵和高位自以荣,而不能解救百姓的忧患,这是盗名器以求私利。陛下真的能罢制置条例司,朝廷追回授与的提举官,不施行青苗、助役等法,虽然不任用臣,臣也感到受恩赐很多了。现在说青苗法危害的人,不过说使者骚扰地方州县,是眼前的祸患。而臣所忧患的,则在10年以后,不是现在。百姓的贫富,是因勤懒而不同,懒惰的人常常生活困乏,所以一定依赖于他人,现在官府出钱借给百姓而收利息,富人不愿借钱,使者以多借出钱为有功,就一切强行摊派。恐怕百姓拖欠税款,一定命令富人穷人互相担保,穷人无钱可还,就逃散到四方;富人不能走,一定督使他们代还数家的欠款。春季予算,秋季结帐,展转时日,欠债一天天多起来,穷人已被刮尽,富人也变穷。10年以后,百姓没有再能生存的了。又把常平的钱谷都用来推行青苗法,以后如果想恢复常平,将如何取得钱谷,富人已经穷了,常平也废弛了,加上战争,遇到灾害的百姓中的弱者必定死填沟壑,而壮者一定聚众做盗贼,这种情况是一定要出现的。”直言上疏达七八次,神宗派人对他说:“枢密是掌兵事的,官各有各的职守,不应该上疏议论本职以外的事。”司马光回答说:“臣还未接受任命,就还是侍从,对于政事没有不能议论的。”王安石开始治理朝事,司马光辞枢密副使的请求就被准许,于是请求离开,以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宣抚使下令分义勇兵戍边,选拔诸军的骁勇兵士,招募市井无赖青年做奇兵;调集百姓制做乾粮,都去修筑城池和了望高台,关辅一带人心骚动。司马光极力上言说:“官府和百姓都困穷,不能举大事,而且京兆一路都是内地郡,修治并不紧急。宣抚使的命令,都不敢听从,如果因此军事行动受到影响,臣应当负责任。”于是只有京兆一路得免。改为许州知州,催促他入京朝觐,没有前往。请求判西京御台回到洛阳,从此绝口不议论政事。而朝廷的求言诏颁下,司马光感动得落泪,想沉默而又不忍心,就又陈述六事呈上,还写信责备宰相吴充。
蔡天申为察访使,胡作威福,河南尹、转运使像对待上级官员那样恭敬地事奉他。蔡天申曾去朝谒应天院神御殿,河南府专为他设一班,表示不敢与他抗衡。司马光环顾场内,对台吏说:“带蔡寺丞归回本班。”台吏就带蔡天申立在监竹木务官富赞善之下。蔡天申困窘沮丧。
元丰五年,司马光突得语涩之病,怀疑将死,予先作好遗表放在卧室内,一旦有了情况,应当将此交与所信任的人呈给皇帝。元丰官制施行,神宗指御史大夫说:“这非司马光不可。”又要让他做东宫师傅。蔡确说:“国事刚刚安定,希望稍为晚些施行。”《资治通鉴》没完成,神宗尤其重视这部书,认为胜于荀悦的《汉纪》,多次催促使他们完稿,把颍邸旧书2400卷赐给他们。到《资治通鉴》撰成,司马光加资政殿学士。在洛阳一共居住15年,天下人认为他是真的宰相,村夫野老都号称他司马相公,妇人小孩也都知道他是君实。
神宗驾崩,司马光前往朝廷临丧,卫士远远看见他,都极恭敬地说:“这是司马相公。”所过之处,百姓拦路聚众观看,马到不能前行,说:“公不要回洛阳,留下来辅佐天子,使百姓得活。”哲宗年幼,太皇太后临朝政,派人问司马光首先应该考虑的事,司马光说:“开言路。”朝廷诏令榜示朝堂。而大臣有不高兴这种做法的人,又设六句话,说:“如果暗地里有所打算,触犯了职分的界限,或动摇机要大事的重要地位;或迎合己推行的法令;对上想侥幸晋升,对下蛊惑民俗。如果属于上述情况,定罚不赦。”太皇太后又命人将此拿给司马光看,司马光说:“这不是求谏,是拒谏。人臣除非不说,说就属这六事。”于是详尽地论述这情况,改诏令施行,因此上奏章的人数以千计。
起用司马光为陈州知府,过朝廷,留下他做门下侍郎。苏轼从登州被召回,沿道上人们相聚呼叫说:“代谢司马相公,不要离开朝廷,多多保重好使我们得活。”这时天下的百姓,伸着脖子擦亮眼睛注视着朝廷新政,而议论的人还说“三年不改更于父之道”,只粗举小事,稍稍搪塞人们的议论。司马光说:“先帝的法规,那些好的虽然已过百世也不能变。像王安石、吕惠卿所建立的法规,是天下的祸害,改变它应当救像大火拯溺水。何况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道,不是子改父道。”众人的议论开始平定。于是罢免保甲团教,不再设置保马,废除市易法,所储蓄的物资都予出卖,不收利息,减除百姓所欠钱款:京东铁钱和茶盐的有关法规,都恢复旧法。有人对司马光说:“熙宁、元丰间的旧臣,多是谄媚弄巧的人,以后有人用父子情义离间皇上,就会生成大祸。”司马光严肃地说:“上天如果赐福于宗庙社稷,一定不会有这种事。”于是天下人的顾虑解除了,说:“这是先帝的本意。”
元佑元年,司马光再次患病,朝廷诏令司马光上朝面君,只须两拜。当时青苗、免役、将官等法还存在,而且有关西戎的议论尚未决断。司马光感叹说:“四方忧患未除,我死不暝目啊。”写便简给吕公著说:“我把身体托付给医生,把家事交给儿子,只有国事没有可托之人,现在把国事嘱托于你。”于是论述免役法的五种害处,请求直接颁降敕令罢免役法。各将兵都隶属于州县,军事委托给太守、县令通盘考虑决断。废除提举常平司,把这官署的事归到转运、提点刑狱。边防计事以和戎为宗旨便通。说监司新进很多年轻人,他们热衷于苛责、急峻,让近臣在郡守中选举,而在通判中选举转运判官。又设十科荐士法。朝廷均予以采纳。
拜司马光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不必朝觐,允许乘轿子,三天到一次省。司马光不敢当,说:“不面见君王,不能治理政事。”朝廷诏令他的儿子司马康搀扶着他入朝策对,并且说:“不要拜。”于是停青苗钱,恢复常平粜籴法。两宫虚心地听取司马光的建议。辽、西夏使者来,一定问候司马光的起居安好,敕令他们的边境官吏说:“中国以司马光为宰相,不要轻率地惹事。”司马光看到朝廷对自己言听计从,想以身殉国,亲自处理各种政务,不分昼夜。宾客见他身体瘦弱,就拿诸葛亮因少进食多劳累而死的事劝戒他,司马光说:“死与生都是命运。”为此愈加尽力。病重,不再能自制,有气无力地像在说梦话,然而说的都是朝廷天下事。
是年九月司马光去世,享年68岁。太皇太后听到凶信悲痛不已,和哲宗前往哭临其丧,明堂礼举行,但不祝贺,赠太师、温国公,赠给一品礼服,银绢7000以助丧事。朝廷诏令户部侍郎赵瞻、内侍省押班冯宗道护送司马光的灵柩,回到陕州安葬。谥号为文正,赐碑为《忠清粹德》。京城的人们罢市前往吊唁,为了祭奠卖衣服,灵车经过整个街巷都在哭。到安葬的时候,哭的人像哭自己的亲人。岭南封州的父老,也相继供置蔡奠,城中和四野都画了司马光的像用以祭祀,饭前必先祀祭他。
司马光孝友忠信,恭俭正直,居处有规矩,行动有礼仪。在洛阳时,每次到夏县省视先人坟墓,一定去探望他的哥哥司马旦,司马旦年近80,司马光侍奉他像严父,照顾他如婴儿。司马光从小到老,说话从不乱言,自己说:“我没有超人的地方,只是平生所做的事,还没有不能对别人说的事。”诚心出于自然,天下恭敬信任,陕、洛之间都用司马光的道德施行教化,遇有不好的人和事,就说:“君实能不知道这事吗?”
司马光淡薄财物,没有什么爱好,而对学问则是无所不通,只是不喜好佛、道,他说:“佛、道的微言大旨不能出现在我的书里,因它怪诞我不相信。”司马光在洛中有三顷田,妻子去世,卖了田安葬妻子,穿粗衣吃薄食一直到去世。
绍圣初年,御史周秩首先议论司马光诬谤先帝,将其法规全部废除。章惇、蔡卞请求掘墓辟棺,哲宗不准许,就下令除掉封赠和谥号,放倒为司马光立的碑。然而章惇还不断上奏言司马光的罪行,于是追贬司马光为清远节度副使,又贬崖州同户参军。徽宗即位,恢复司马光为太子太保。蔡京专檀朝权,又降司马光为正议大夫,蔡京撰《奸党碑》,下令各郡国把《奸党碑》刻在石碑上。长安石工安民应当去刻碑,他推辞说:“民是笨人,本来不知道立碑的意义。但像司马相公这样的人,全国都称赞他正直,现在说他奸邪,民不忍心刻这样的碑。”府官发怒,想给他加上罪名,他哭着说:“该我服役不敢推辞,请求免去在石碑末刻安民二字。我恐怕得罪于后代。”闻者感到惭愧。
靖康元年,恢复司马光的封赠和谥号。建炎年间,附祭于哲宗庙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