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奔
“小江,跟我去闹革命!”
无数次在梦中听到这句话,仿佛郑兄乐天的模样就在眼前。
他的样子越清晰,越明朗,我心中对这句话的愧疚便增添一分。
1.
2013年的夏天,初中升高中之前,学校安排了一次军训,我第一次见到郑兄。
走进教室,我随心找到了一个拥有不错视角的座位,抬眼,郑兄就站在教室的最中央,与周边一群女生闲聊着。风扇的喑哑响声散布在他声线的缝隙里,传到我这边的时候,已经变得很模糊了,但我清晰地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是流不尽的泉眼。看样子,是个很能说的人呢,我心里想着。虽然相貌一般,但很外向,以后应该会很受女孩子欢迎吧。
他随即单手向额头上一拍,显得十分失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觉得没看头了,就把关注点又转移到我笔下的文章来。
写的是一些讽刺的东西,大到官僚政治,小到房价菜价,投稿一年多,写了短篇无数,长篇一部,始终没有一家杂志愿意发表我的文章。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还在坚持,梦想吗?得了吧!“梦想”这个词在现在看来显得极其庸俗,说梦想谁都会说,我顶多算是万千空想派中的一个罢了。越想越觉得没劲,冷不防边上传来一句:“你在写什么?”
我像是被踩了一脚的蚂蚁,手忙脚乱地收起我的稿纸,连说了两声没写什么。我知道一旦被别人看到我写的东西,必然会被嘲笑,嘲笑我的胡思乱想,嘲笑我的不务正业,甚至说我在发神经,写这些看上去不符合此时年龄的东西。所以说,我还是一个很懦弱的人,没有勇气把心中最热忱的东西展现给别人,更没有勇气面对别人的嘲讽。
“有事吗?”整理好纸笔以后,我询问起身边这个人。
“没事,你继续写吧。”他简单地应付了两句就走开了。
他走开以后,我便听到身边有人说道:“刚才那个人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神经病吧。”我听完不禁汗颜,一想到他必然看到了我写的文章,就不免心有余悸。我这样担心了两天,却什么也没发生,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那是我与郑兄的初见,我原以为他不过是我生命里一个略带些意外的角色,
过了便忘却了,但如今看来,似是这一生也难忘。
他原名郑余涛,说来可笑,我和他能成为朋友,全然是因为他胃口大,我胃口小,两人饭量正好互补。军训第三天,中餐时间,他来到我面前,十分随和地就问起我来:“听说,你就是我们班饭量最小的男生,把你的饭分我一点。”我略带迟疑地把饭团一块又一块扒拉到他的餐盘里,担心着这样会不会不卫生,可郑兄丝毫不顾及这些,埋头便开始扒饭了。而我只是习惯地一小口一小口夹饭吃,如果我们是一道风景的话,那也绝对是对比度过于饱和的风景。
我开始调侃他:“你吃这么多,不觉得撑吗?”
“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干革命!”
仿佛戏谑的回答,在我心中,却久久回荡,像是雷电般劈着了我心中久未见光的干柴。
革命,这个词其实早已在我心中萌芽,因为怯懦,我从不敢和别人说起,但每当听到这个词,便难耐心中的激动。郑兄说这话时很随意,让我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但那时候我在心里告诉我自己: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2.
一顿饭的缘故,郑兄与我开始称兄道弟,我比较谦虚,就称呼他为郑兄。他扬言我们日后定能干一番大事,定能在中国掀起一番波澜。我问他凭什么,他只是笑了两声就支吾过去。
夏末时,初到一个新环境里的新鲜感就像这个夏季一样步入尾声。隔着学校的石栏,我看到外边的天好像更碧透。郑兄给同学的印象一天比一天差,到最后除了我以外,便没人肯搭理他。因为他说话口无遮拦,总是触碰到女生的敏感神经,何况艺术班多的就是女生,他渐渐被孤立在教室的最后排。
就在班里的同学知道我是以中考分数年级第一的成绩考进来之后,我的地位则被抬升到了制高点,虽然我觉得分数这个东西不怎么能让人高兴,但好歹我有了面子。面子这个东西往往是一个学生在班里地位的体现。于是我与郑兄就像是一个班里的两个极端,又仿佛不会交叉的平行线有了交点。
有天晚上放学的时候,我与初中的同学一起回家,他对我说起了这天在老师
办公室里听到的一件事。他说:“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在讨论一个学生,说这个学生很难管教,总是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语文课时就只知道睡觉,不怎么听课,就是不知道他中考时语文是怎么考这么高的分数的。”
他问我这个学生是不是我,我觉得应该不是。我在语文课上睡觉,那是初中时的事情了,上了高中的这段日子里我一直都做得很低调,并不会引起班主任的注意。
可是在语文上除了我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番功力和自信呢?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番自信。曾经我以为我们所学的语文,就是文学,文学的价值要用分数来衡量。直到我发现这是一种怯懦、肮脏的想法。可我不敢去改变,因为分数至上的年代里,改变这个词,就和梦想一样遥遥无期。
后来郑兄对我说:“小江,那就和我一起去闹革命吧!只有革命,才能改变!”
3.
郑兄在班里,现在是被当作神经病来看待的。他总是在课间时突然大吼一句:“我要去闹革命,你们都别拦着我!”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产生的喜剧效果并没有表达出这句话本身的喜剧元素。多数人很反感郑兄打扰到了他们在课间睡觉的闲情逸致,少数人则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人生路上又多出了一朵“奇葩”的事实。
只有我把郑兄的每一句“革命”记在心里,我始终觉得他不像是在说笑,他是真的有这份心,有这份魄力。
有一次我正在写作业,他坐到我同桌的座位上,莫名拍了我一下,又把胳膊绕到我的脑后,说了一句:“小江,来和我聊聊。”我知道他一聊起来就容易激动,然后边上的人就会像看猴戏一样看我们聊些革命啊政治啊文学啊什么的。于是我推托起来:“郑兄,我作业还没写完。”
他立马就急了,把勾搭着我的胳膊抽了回去,用手抹了抹鼻子,大声喝道:“你他妈的除了写作业还会干点别的什么啊!”
我用柔和的语调反驳,是为了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还会画画、写文章。”他说:“得了吧!你的文章都不给我看,写出来有屁用!”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觉得多说无益,只会让他更加激动,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同桌回来了,很不留情面地说了一句:“滚!”郑兄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我担心他们俩吵起来,连忙说:“郑兄,你先回去吧,晚上我们再聊。”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为我留下了落寞的背影,映射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这样做对郑兄不公平,他把我当作知音,他以为我能像他一样拥有这番不去在乎他人看法的魄力。其实,我只是一个没有勇气的空想派罢了。
后来他再次和我说起要革命的时候,因为听得多了,心中的激昂之情也就变得淡了。我用得最多的敷衍的句子是:“郑兄,作业还没有做完,我们怎么革命?”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其实是带着悲戚的,因为我也想无所顾忌地和他畅谈一番,我也想漠视别人把我们当作精神病人的看法,我多想和他交流我的看法、我的构想、我的赤子之心。可是心中燃烧着的烈焰像是被一面无形的墙挡着一样,闷死在胸腔里。
4.
有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与郑兄一直期许着的革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革命革命,我们究竟是要去革谁的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构想仅仅只是构思和想象罢了,并没有真实的目的。以前我一直觉得革命就算不能带兵起义,那也应该像陈独秀一样,引领一场新文化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