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亭一如既往地常来院子里坐坐,这一坐,便坐了一月有余。
汤亭手里端着茶杯,安静地坐在石凳上,目光沉静地望着自己手中清浅得透着绿色的茶水,似是想着什么而出了神,忽而一笑,望向白芷:“白芷姑娘,今年是何年?”
白芷手上拧着衣物的动作一顿:“建安十五年。”
汤亭沉吟片刻:“我到这儿,又有多久了?”
白芷背对着汤亭继续拧着衣服,转着眼珠子想了会儿,方才轻笑着答道:
“一月有余了吧。”
面对如此含糊的回答,汤亭也只是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杯,微眯了眼叹道:“一月有余了啊,难得,难得!身处乱世还能有这一月有余的宁静……哈哈,倒也不错。”忽然提高了音调,“倒也不错……也不错。”后来音调又低沉了下去,汤亭低下头,在白芷不注意间望了她一眼,面色沉静。
白芷察觉到汤亭的异样,抬起头来望着汤亭的方向:“公子怎么了?”
汤亭抿起嘴闭了眼笑,不答话,只是径自摇了摇头:“这乱世呵……”
过了片刻,又忽而说道:“孙尚香嫁给刘备,日子过得也并不美满吧?”
白芷动作一顿,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又听得汤亭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也是……十九岁的年纪,虽也不年轻,但能武能言,又是大家闺秀,怎甘心嫁给刘备一个老头子?听说她在自己的房内布下多名手持兵器的侍卫,刘备每次进她房内,都大为受惊呀!”
白芷抿了抿嘴:“公子都知道了?”
“猜到的罢了。”汤亭笑着摇了摇头。
“公子聪颖。”
汤亭摇了摇头,笑得沉静:“即便是聪颖,有一些东西,也是逃不脱的。”
白芷笑得失落,背对着汤亭晾衣服,暗里却也偷向汤亭瞄去。
那有些东西,公子你是否也能看得透呢?
周遭忽然传来打斗声,兵器碰撞声在这山村野外显得格外突兀。汤亭皱了皱眉,起身便要向外走。
白芷看见汤亭起身要走,蓦地心中一紧,一声“公子”连忙唤出口来。
汤亭闻声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望向白芷:“如何?这周遭本不该有打斗声才对,我去看看罢了。”
白芷勉强笑着,心里却莫名地发慌:“公子还是不要去的好,我闻得这打斗声,心里总发慌。”
看见白芷的神色的确不太对,汤亭走过去接过她手上的衣物放回木盆:“姑娘还是休息会儿比较好,女孩子家的,确是不该闻得这些打斗声。”
白芷脸色有些发白,笑着:“公子……怕也不是魏地青州人吧?”院子外的打斗声越来越大,偶尔还混着一些村民的惨叫声。那些拉长了尾音却又蓦然断掉没了下文的惨叫声,似是来来回回地在白芷的耳边萦绕着,直叫人听得腿颤。
汤亭听到惨叫声,却也没什么明显的表现。只是听见白芷的话,忽而轻笑了下:“怎么,白芷姑娘也猜到了?”
白芷低下头,勉强勾起嘴角摇了摇头。汤亭便也笑,院子外的打斗声越来越近了。他忽而一下子伸出手替白芷理好鬓角,动作温柔得让人心软。罢了,乱世纷争,怕也再没什么时间了。
于是汤亭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温柔,他俯身到白芷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白芷低着头安静地听着,忽而笑了,面色总算是有些红润了。
她别开脸去捂着嘴笑,轻声开口道:“公子还是说雅言好听些。”
汤亭哈哈地笑了几声,凝视了白芷片刻后,终于走开了。
而白芷站在梨树边,低着头,感受着汤亭的脚步声愈渐小了,抬起眸子偷望一眼,发现再不见汤亭的身影,眉头忽而就锁住了,忧心忡忡。
〔 五 〕
汤亭没想到他们能这么快就找来了,他原本寻思着,能再有个十来天的安宁。却未料到曹氏消息如此之灵通,他这次再也逃不掉了,还连累了这里的村民。
汤亭抹了抹嘴角的血迹。
有人说知道得越多的人死得越快,此言不假。
初平二年,吴地汤锶(汤亭之父)受孙坚之命,潜伏于魏地,替孙坚探求情报。
其后十年,汤锶携全家迁往魏地,并在曹操手下不断受到重用。然而直到建安十三年,汤锶才集到足量情报,准备汇往孙权(孙坚、孙策彼时已身死)。不料消息泄露,曹操大怒,遂灭汤锶满门。汤亭在其父掩护之下得以逃出,却亦终日受其追杀。
毕竟,汤亭知道的都是些情报,是给敌军的情报,不杀人灭口,曹操于心难安。
汤亭冷笑几声,逃回自己的木屋。
他其实并不是什么悲悯天下苍生之人,这个村的人死了便死了,但他不甘心。不甘心就此结束了他的生命,不甘心他在前一会儿才对白芷说了那句话。
当时,他用吴音极尽温柔地对白芷说:“等我一会儿回来,做个香囊给我吧?”
汤亭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屋外那些黑衣人在周遭已经洒起了油,不由得冷笑。
他喜欢白芷。
却怕此生再无机会亲口说出这句话了。
三国乱世,成败英雄。
风起云涌,黑云压城,这乱世从来不缺英雄,也不少枭雄。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功名成败皆由血河铺成,无一例外。
汤亭有些踉跄地推开自己的房门,却意外地看见屋中有一盏烛火,一袭素衣。白芷闻见声响轻轻抬起头,安静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汤亭,烛火轻摇,映得汤亭眼中的白芷也似朦胧晃动着一般,汤亭不禁有些痴乱。
“你怎么在这儿?”汤亭开口,晃晃脑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倚着门稳住自己的身形。
“我愿来便来了,难道公子不愿见我?”白芷平静地说着话,只是依旧凝视着汤亭,那眼神无端地灼人。
汤亭苦笑:“屋外已经备起了油,不出一刻这屋子便会着火,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那些事你不知道,他们不会为难你。”
白芷虽不知是什么事,但依旧平静得出奇:“我知不知其中的内情,是他们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汤亭有些不稳地走过去,笑容又苦又涩:“白芷,莫闹了,走吧。”
听见那一声“白芷”,白芷却又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坐在桌边,从一旁拿起一个什么东西,在手里攥了下,终是伸出手去递给了汤亭。
汤亭在烛光下眯眼一看,却是一个香囊。
“公子说过的,我都记得。”白芷低着头轻声开口,“这香囊,公子要我给我的意中人,对吧?”
汤亭的笑容愈发苦涩,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久久才伸手接过香囊:“你是要把这给我吗?”
“公子不就是要白芷把这香囊给公子吗?”
汤亭闭上眼,笑着接过香囊,眼睛莫名地干涩:“那我便收下了。”
〔 六 〕
白芷忽而笑了,在烛光下笑得格外漂亮。
“公子方才说,还有多久,这屋子便会着火?”
“不出一刻。”汤亭攥着香囊,刚欲再说些什么,却又被白芷打断了:“那便好。”白芷笑得很开心,“那便够了。公子,再给白芷弹一首曲子吧,我第一次听见的那一首。孙尚香小姐曾经说过一句话,‘血染硝烟之生死,乱世纷争’,我倒觉得很合公子古琴的意境。”
见着白芷从一旁将自己的古琴搬上来,汤亭张了张嘴想要说些话,却又被人捂上了嘴。
汤亭抬头,就看见白芷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眸子一下子沉静得不似平常。
她轻声说话,语气低缓,声音似乎也跟平常不一样了一般。
她说:“公子,白芷无法陪你一起到老,那至少,让白芷陪你一起走吧。”
“岁月短好,公子再弹一曲吧?”
汤亭笑得难受,望着白芷那双眸子,终是点了点头,轻言:“好。”
架起琴,汤亭在木椅上坐好,白芷就坐在一边,托着腮盯着汤亭看。
第一声琴声响起,白芷笑眯了眼,她从窗外看见屋外已然有了灰色的烟尘,却也不作他言。她听着汤亭的琴声,趴在桌子上,眯起眼迷迷蒙蒙地听着,看见汤亭的轮廓在自己面前,笑着,忽然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公子真是聪颖,我原本是孙尚香小姐身边专管香草的侍女,伴了小姐十多
年,这都能被公子猜到。小姐出了嫁,我原本是要被送去陪着小姐的。不过,小姐知道她这一去不会是什么好事,遂送了我一把木制短剑,帮我逃了。
“我后来想啊,小姐为什么要帮我逃,我想了好久好久才想明白。或许,小姐是因为她自己没法逃,所以才会想着,帮从小陪她到大的我逃吧。”
汤亭笑得极尽温柔,十指弹着琴,却也听着白芷在一边喃喃地低语。目光望着她,却隐隐哀凉。
屋外火光升起,几近映红了半边天。
汤亭忽而觉得热了,古琴再没法弹下去,于是索性停了曲子,伸手揽住一旁的白芷。屋内的烟太浓了,她已经昏迷了不知几时。汤亭抱着白芷坐在屋内,笑得温柔,却也叫人哀伤。
曲子断了,他干脆轻声唱起这首曲子来,在浓烟弥漫的屋内,他唱两句,就得咳几声。
“咳咳……千古恨,乱世染,生死不论清歌寒……咳咳,问长天……谁能极尽悲欢,斩断浮生乱……”
〔 尾声 〕
建安十五年,五月初。魏地青州一处山村无故被屠村,大火烧尽,寸草不生,唯余一片烬尘。
风过烬散,无地寻人。
建安十六年,孙权从蜀地接回孙尚香重返吴郡,并移地建康。
建安二十一年,曹操称魏王。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身亡。
公元220年,曹丕称帝建国,年号黄初。汉亡。
公元221年4月,刘备称帝,年号章武。
公元229年,孙权称帝,年号黄武。
……
三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