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华说,那是1937年卢沟桥事变以前,我们全家住在北京西城区西廊下胡同的一个小四合院里。父亲在北平工学院教书,任机械系主任。父亲每天上班,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四合院的东厢房里是父亲的书房,母亲不让我去捣乱。由于好奇,终于有一天我推开了书房的门。一看,偌大的房间四壁全是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桌子上也堆满了书,父亲正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这个场面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就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要向父亲那样学识渊博,成为国家建设的有用之才。
“卢沟桥事变”爆发时,潘家华正在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小读一年级。有一天,老师给他们讲了中国大刀队杀日本鬼子的故事,还讲了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最后老师用嘶哑的声音,声泪俱下地说:“我们决不做亡国奴!”同学们都哭了。潘家华回到家,他打碎了存钱罐,母亲很惊讶地问他干什么,他说要给前线将士买慰问品。母亲抚摸着他的头笑了。那天他和姐姐忙到很晚才睡。从此以后,“我们决不做亡国奴”这句话一直在震撼着他。
“北平沦陷,日本鬼子端着刺刀进了城。父亲带着我们全家到了天津,暂时住在由姑母处借来的半套房子里。”潘家华回忆说。
那时是国难当头,有人劝潘承孝暂时带家小到美国去任教,美国很多大学都乐于聘请他。当时母亲告诉潘家华:“你父亲不会去的,我了解他,他太爱自己的同胞,他太爱自己的学生了。在危难的时候他不会离开!”母亲是对的,父亲带着他的学生辗转到大后方,她默默地承担下家中的一切。
父母亲以他们的行动影响教育了潘家华,在他的心灵深处打下了“永远把祖国和人民放在第一位”的烙印。潘家华在面对国家多难的大环境中,接受着来自方方面面的考验和锻炼。
揣着一颗火热的报国之心,潘家华在1948年考入了北洋大学机械系。在名师的指点下,他刻苦学习,不仅学完了学校规定的必修课程,而且还学得了本专业之外的许多知识。伴随着新中国的诞生,潘家华在1952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被分配到清华大学石油系(现北京石油学院的前身)任教。由学生变成了老师,角色的变换使刚刚走上讲台的潘家华感慨万千,心情无比的激动。他终于可以像父亲那样用自己的知识报效祖国了,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为祖国培养科技人才了。站在清华大学的讲台上,潘家华浮想联翩:等到国家真正强大起来,人民都过上富裕的生活时,作为一名曾亲手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的知识分子,将会有多么自豪啊!为了那个美好时刻的早日到来,我要努力地去拼搏。
那个时候,校园的生活是艰苦的。特别是建国伊始,各行各业百废待兴,艰苦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然而潘家华却不以为苦,由于受过艰苦的锻炼,他对物质生活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他全身心地投入在教学和科研之中,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
面对石油炼厂机械落后的状况,潘家华发现苏联已领先了我们许多,应该尽快将他们的先进技术介绍进来。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后,他刻苦地自学了俄语,翻译了苏联的《炼厂机械手册》一书。潘家华严谨地治学精神和诲人不倦的教学态度,深受师生们的赞赏。1955年在他刚满25岁的时候,就被学校提拔为系主任助理,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6年被评为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
潘家华以其诚实、善良、幽默和学识吸引了周围的人们,也吸引着爱神丘比特。1957年初,他与1951年考入清华大学、曾是他学生的陈冠卿恋爱并喜结良缘。当时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外表美丽、沉静、文雅、正直的姑娘,在她的内心深处却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居里夫人那种“胜利不能移、灾祸不能屈”的优秀品质。她美丽的心灵比她美丽的外貌更丰满、更动人。以至后来潘家华在回答《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张沪的采访时,不无诙谐的说:“我的一生做过许多聪明事,也做过许多糊涂事,但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娶了我的这位忠诚的妻子。”
常言说:人生多磨难,时势造就英雄。同时时势也磨难英雄,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当肃反运动开始时,潘家华被学校安排到肃反领导小组工作。面对在运动中的无辜受害者,潘家华提出:“肃反应主要由公、检、法部门去搞;肃反运动应当在侦破、调查的前提下进行;办案时要走群众路线,而不是在无调查研究的情况下,组织群众斗人。”他还主张向运动初期斗错的人赔礼道歉。潘家华的观点在今天看来当然是正确的,然而在反右斗争中却以反对毛主席提出的群众路线的罪名被打成“右派”,运动残酷地把潘家华从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积极分子一下子推到了人民的对立面。
在这风雨交加的日子里,潘家华夜不能眠。他认真、反复地省视自己,却怎么也找不出自己的反动与右倾。为了培养出优秀科技人才,他呕心沥血、废寝忘食。眼前发生的一切,使他痛苦和迷惘。刚27岁的潘家华,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正在潘家华不知所措的时刻,新婚刚刚10个月的妻子陈冠卿顶住了来自各方面的重重压力,坚定不移地与他站在了一起。患难夫妻,真情可贵。事后潘家华曾无限感慨地说:“反右后,许多落难的家庭妻离子散,但我的妻子给了我温暖、鼓励,甚至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这是命运对我不幸人生的补偿!”
星期天潘家华去逛书店,看到人们正在购买他翻译的《炼厂机械手册》,高兴极了。他感到人民还是需要自己,祖国是需要科学的,自己还有明天,历史会做出公正的裁决。人们买书的情景,像一幅画,深深地印在了潘家华的脑海里,成了他当时的精神支柱和力量源泉。出乎预料的是,这一简单的裁决,使他整整等了21年!21年,在历史的长河中是短暂的,可在人生的旅途上却是漫长的。人生能有几个21年呢?
潘家华的妻子陈冠卿也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为了彻底摆脱运动带来的烦恼,更是为了能够静下心来搞事业,1958年3月,她主动向组织提出到新成立的石油部抚顺炼油设计院工作,被分配到设备组。由于她功底深厚、思维敏捷、工作勤奋,很快就成了院里的业务骨干。工作之余,她每周都给潘家华去两封信,靠鸿雁传书,既介绍抚顺的情况,也告知工作的进展,更关心着丈夫潘家华的生活。一封封满载深情的书信,好像一股股清凉的甘泉,滋润着潘家华那干渴的心田。潘家华回忆,当他收到妻子的第一封信时,激动万分,立即赋诗一首:
您的信
这是您对我青春的呼唤
呼唤那悄然流逝的年华
这是您对我心灵的呼唤
呼唤那濒于干涸的心田
像是无声的雨丝
滋润着曾是如茵的芳草
像是柔和的春风
轻拂着历过严冬的柳枝
我看到你的眼泪
听到了你的叮咛
而留在上面的点点与斑斑
是我的泪和我的吻
这首感人肺腑的诗篇,记载着潘家华对妻子的浓浓深情。
潘家华越来越感到妻子的选择是对的,与其在校园里被束缚着,还不如到条件虽然艰苦但却能发挥能力的地方去干一番实实在在的事业。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1961年8月,潘家华毅然离开了他苦苦奋斗了9年的大学校园,来到了妻子工作的抚顺炼油设计院,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新的环境里,潘家华的工作热情得到了释放。他结合我国的国情,大胆采用国际先进标准,改变了过去炼油技术全面向苏联学习的片面做法,编制了12本炼油设备设计准则。这些准则被当时石油部抚顺炼油设计院所采用,并为全国各有关设计部门参照采用,极大地推动了这一领域里的技术进步。
1964年,在当时还没有电脑的情况下,他用渐进法解决了某设计院用经典力学和变位法都无法解决的复杂钢结构的计算和设计问题,受到了领导和同志们的赞扬。
“文革期间”潘家华和祖国千千万万知识分子一样,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1970年的夏天,潘家华夫妇被下放到辽宁省长白山中的一个不通水、不通电、不通公路的,只有13户人家的小山村接受劳动“改造”。
望着被自己牵连的妻子,潘家华心里很不是滋味,此时此刻就是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对妻子的感激之情。妻子最了解丈夫,陈冠卿看出了他的心迹后,主动对丈夫说:“目前整个中华大地都在受难,她的儿女当然也不会好过的,咱们的一切不幸都是政治运动造成的,而不是咱们自己有什么过错。所以你千万不要难过,更不要自责。”
每当有不幸降临,陈冠卿总是那么冷静、清醒、理智、开明,给潘家华以极大的温暖和安慰。
收拾行囊,来到了小村庄。望着这群荒凉的山峰,看看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和挣扎在土地上的人们,潘家华想了很多很多……。勤劳善良的农民兄弟,用自己的双手不停地耕作着,年年月月,祖祖辈辈生生不息。可是怎么就改变不了这山村的面貌呢?在旧中国我们可以说是社会制度不好,严重地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可是如今呢?共产党解放全中国已经整整21年了!可以这样说,21年的时间对于宇宙、对于地球来说只是一瞬间。可对于一个村庄和它的村民来说,已经是很漫长了。到现在村民们还住在小土屋里,房子的小木窗上连一块玻璃都没有,夏天没人穿衬衣,冬天也没人穿棉鞋。一个整劳动力每日的工值是人民币两角钱多一点。在小山村日复一日的劳动中,使潘家华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仅仅靠这种周而复始的劳作是根本无法改变祖国的落后状况的,要把劳动人民从目前严重落后的生产方式中解放出来,只能依靠科学技术。可是搞科学研究是需要条件和设备的,而自己目前的条件是只能维持生活,怎么办呢?潘家华忧心重重。突然间,老父亲在书房里奋笔疾书的画面在眼前闪现,满屋四壁全是书啊。潘家华顿时清醒:学习,从书本上获取更多的知识和信息。他想到了外语,他认为外语是打开世界知识宝库的金钥匙。虽然他早就掌握了英语和俄语,但距离他要获取的“真经”,还是远远不够的。于是,他在劳动之余,又开始了新的探索。两年后他们被调出小山村时,潘家华又学会了日语和德语。
当时与他们一同作为“五七”家庭下放到小山村的还有另外两个家庭,当其中的一户先于他们离开之时,替潘家华一家在他们居住的小屋前拍了一张照片,他们都穿着破旧的衣衫,很像如今影视中从贫困山区走出来的民办教师。身后小屋的窗户上钉着一块破了几个大洞的塑料布正迎风招展。潘家华说,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时,心中总会有许多的感慨。
对于这段荒寒的生命历程,潘家华有其独道的认识。他认为“对未知领域的探索,其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在极其困难的年代,在探索中忘记了烦恼,自得其乐,也算是一种解脱。这种解脱比借酒消愁、打麻将、闲聊张家长李家短要好得多。除此之外,我深信总有一天会学以致用”。潘家华靠这个理想和信念支撑着,顽强地生活着。
1978年,潘家华终于迎来了他生命历程中一个明媚的春天。他的错划右派问题得到彻底平反,结论是:潘家华没有右派言论;在“文革期间”遭受批斗的事也得到彻底平反,结论是:潘家华的言论是正确的。
潘家华很少谈起自己在被错划右派21年中个人的苦难和委屈,对于那场运动,他深有感触地说:“反右以来偏离了‘八大路线’,走了一大段弯路,中华民族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是不容置疑的。但我赞成团结起来向前看的口号”。党和政府还了潘家华21年前的清白,他感到浑身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潘家华又成了一张可以绘画美好蓝图的白纸,全身心地报效祖国了。
潘家华还是潘家华。他坚信:是金子就一定要发光。历经坎坷的潘家华,以他丰富的人生经历,不断地修正自己前进的方向,他胸怀坦荡、磊落光明,在追求自身价值的同时,把祖国的利益放在了第一位。随着时光的流逝,潘家华又抖擞起精神,向新的领域发起了新的挑战。
情系管道汗洒长龙
潘家华参与或主持了自七十年代以来我国绝大部分油气储运(管道运输)工程的建设、运营等全面技术工作,并结合我国国情拟定有预见性的科技发展规划,并组织实施和亲自参与,是我国油气储运工业的奠基人之一。
70年代初,我国各油田所产原油基本上全靠火车运输,这样不仅造成极大的经济浪费,而且所运数量也极其有限,迫使各油田必须“以运定产”。大庆油田经过十多年的开发建设,年产油量已经超过了4000万吨,铁路的运能已适应不了这一发展变化了的形势。在这种情况下,国家决定建造一条输油管道,把大庆的原油输往各地。这条管道就是周恩来总理亲自部署的东北“八三”管道。潘家华从抚顺炼油设计院调到东北“八三”管道设计研究所的时候,刚满40岁。面对新的工作,潘家华充满了激情。他参与了整条管线和储油罐的设计工作,整天没白没黑地努力拼搏着。施工工地上,石油管道的建设者是沈阳军区的人民解放军和沿线组织的民兵队伍,沈阳军区副司令员肖全夫亲自坐阵指挥。潘家华作为一名工程技术人员置身于这样宏大的会战之中,他从内心里感受到了创业的无比喜悦。
“八三”管道建成投产后,研究所安排潘家华参加管线的全面调查工作,目的是总结经验教训,以便改进今后的设计工作。当时他的妻子正出差在外,幼小的儿子生活无人照顾,他毅然带上儿子一起踏上了寻访和调查的路途。潘家华和调查组的同志一起风餐露宿,沿管线认真调查研究,发现了管道弯头变形较为严重,有些连清管球都很难通过。经过讨论,最后采取了两条解决的办法:第一是加大弯头曲率半径;第二是在弯头的两端加设固定礅保护。这两个办法得到了领导的高度重视,在东北管网采用取得经验之后,又在全国管道建设中普遍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