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断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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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林小西是在课堂上公然离校的。数学测验有一道选择题,老师判卷错误,扣了不该扣的分。林小西不服,在课堂上和老师扛上了。老师把他的卷子贴到黑牌上展览,全班同学全都捂着嘴乐。林小西的这张卷子没做好,像小孩涂鸦。老师错判的选择题也不是老师错判,是他涂改得无法识别。林小西出了丑,一时没把持住,冲上去把试卷撕了,还推了老师一掌。这一掌不大不小推出点麻烦,老师当时站在讲台边缘,推力之下右脚后退,一步踩空了,人便向后仰倒下去。又没有倒下去,倒下去的过程中老师抓住了讲桌的一只腿。老师没倒下去,林小西开始负疚的心又硬起来,沒等老师站稳他就跑了。却不知道老师有心脏病,刚才那一脚踩空对心脏的刺击比正常人跌一跤要严重许多倍。林小西跑了,数学老师被紧急送进了医院。

林小西从学校跑出来后才意识到,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不是他的顾虑,三尺课桌对他早就失去了吸引力,他是为了妈妈才勉强坐在课堂上的,如何向妈妈交待,这才是他的顾虑。

林小西沿着环湖路漫无目的往前走,走环湖路可以绕到西门外,从那里可以乘车回家。今天本来是回家的日子,是因为这个学期要结束了,而课程进度却没跟上,所以学校决定取消这个双休。也是因为正好赶上双休,梅子才没有把爷爷过世的事情通知儿子知道,如果妈妈通知了小西,就没有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了。当他走到县人民医院办公室门口,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向他狂奔过来,后面有一群男人女人在追赶:截住他——抢劫犯!后边的人大声喊着,他前后看了一眼,路上除了他沒有第二个人,截住抢劫犯的要求是向他发出的。可能他根本没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接受这个要求,稀里糊涂就冲上去了。两个人对冲,正面撞车的话吃亏的一定是林小西,他身子明显比对方单薄,冲击力不如人家,但是最后闪身的却是对方。有句话说:砖头瓦块都绊脚,何况冲过来的是个不要命的主,真被绊住有可能跑不掉了。林小西本来走得迷迷糊糊的,沒想到这一冲动人倒变得机灵了,就在对方闪身的一瞬间,他突然侧着身子横扑了过去,结果拦腰把那家伙抱住了,两个人于是在地上开始打滚。滚着滚着,林小西就感到右臂一麻,随即那只膀子就失去了力量。幸亏这时候追兵到了,要不然歹徒的第二刀还不知道会扎到什么地方。

事后警察介入调査,他们先去学校了解情况,学校正为林小西伤了老师的事恼火着,这会儿又有警察来学校,越发认定这个学生不可救药了:才伤了老师从学校逃出去,这么快又在社会上犯案?警察总是先捕捉未知的信息:林小西是伤了老师以后从学校逃出去的?······这便是警察说林小西“见义勇为”时犹豫了一下的原因。

这天晚上,梅子在灯下翻阅林向西日记,对照日记回想林向西最后这十年所走的路,所做的事,直到晨光淡淡地印上她的窗子。她感到很困,想睡一会儿,就合上日记坐到床上,也不脱衣服,拥被半卧。矇眬中儿子进来,叫了声:妈!她闭着眼睛嗯了一声,说:妈好困。忽忽悠悠已然飘出了窗外。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听到有人砸大门。她欠身向外叫:小西!外面没人应。一边抱怨:跑哪去了?一边下床穿鞋。鞋没穿上,心里蓦地一紧:桌上的日记不见了。继而发现放日记的地方摊了一页纸。一种不祥的预感顷刻揪住了她的心,她光着脚下地,一把抓起了那页纸。只见纸上写着:

妈妈:

我走了。昨天你说要送我回学校去,我怕你伤心,沒敢吿诉你:学校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已经被学校第二次除名。这次是终审,沒有翻案的可能。我不想看到你再为我到处救人,我也实在沒心思再坐到课堂上去。妈妈你放手吧,我的路让我自己走!你放心,我两次触摸到死神的手,它都没有带我走。我知道我在人世的罪还没有受够,今后再也不会想到逃避了,我会坚强地活下去。

爸爸的日记我带走了,我想认认真真地读懂他。也许这本日记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本书,能带着它开始我的人生应该是上帝的恩赐。妈妈,好好保重你自己,我会和你联系的。

儿子爱你!

即日

葬礼后的第二天,梅子赶到医院看儿子。林小西只是膀子上被扎了一刀,缝了六针,虽然还疼着,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梅子便沒有把爷爷的事瞒着他。谁知她这一说,儿子坚决不在医院呆了,母子俩闹到医生那里,医生最终同意了儿子的要求。昨天晚上,林小西就把他的想法对妈妈讲了,但梅子没同意。梅子说:你就是不读大学也得把高中念完。林小西说:我不走就摆脱不了警察的盘问,我不想被警察问来问去的,不想面对他们。说完上楼去了,沒想到他竟然不辞而别。

外面砸门的声音越来越急,梅子步履蹒跚地出去开门,看到的是焦虑不安的邹浩东。你病了吗?梅子揺着头。邹浩东说,我在后垱见到小西了,看样子是出门去的。我要带他回来他竟然跟我翻脸。你们是不是发生冲突了?梅子默默地递上儿子留给她的告别信,邹浩东一目十行匆匆读完,谨慎地问:要不要我去把他截回来?也许还来得及。梅子沉重地摇着头,说:儿大不由娘,算了。邹浩东说,既然这样你就要想开点,外面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凶险。中国一两亿农民工在外面谋生,像他那么大的孩子一抓一大把。已经这样了,愁也没用。梅子只能把胸口揉揉,接受这个事实。

这以后梅子就落下一个心病,动不动就揉胸口,总感觉心被什么攥着搓着,痛不明显,被搓的滋味却很难受。晚上尤其难熬,一个人守着空宅空院,连空气都变成了一种压力,只要眼睛一闭上,这种压力就从四面合围过来。她根本没法入睡,彻夜彻夜地瞪着眼睛等待天亮。时间在这个院子里好像受到了磁场的牵引,走得极其艰难,而在大门以外却是另一种景象,人们的脚步仿佛被时间赶着,刚刚过完小年,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大年跟前。

某一天深夜,梅子忽然接到儿子的电话。儿子的电话是从深圳打回来的,他现在是深圳职业技术学院的一名校工。儿子说他很好,叫妈妈不要挂念。儿子说他在公交车上捉过行窃的小偷,被窃的那人就收他做了徒弟,而他师傅的哥哥正是这所学院的领导。儿子还说他计划用三年时间修完汽车维修养护课程,以后出来开一家自己的形象店。儿子最后说:妈妈,你也来深圳吧!外面的世界很大,何苦一辈子守在山洼里?梅子疲惫地笑了,这笑透着牵挂之后的安慰,透着对稚子之情的赞赏。妈妈怎么能跟你一样说走就走啊!

梅子心里还牵挂着一个人——邹浩东,她已经想清楚了,决定把后半辈子交给他。甚至可以不必考虑自己有孝在身,想过完年就把事办了。不是急着嫁人,是急着结束这种让人揪心的日子。我只想活得轻松一点,别像现在这么苦,如果谁硬要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好了。接到儿子电话的第二天早晨,她去找邹浩东,想跟他认真地谈一次,看他什么态度,结果邹浩东没在,说是一大早就去后垱了。捱到中午再去时,正好碰到邹浩东回来,这一回来就是三个。邹浩东走在中间,左边一个女人,身穿长妆红色羽绒服,脚穿一双齐膝的长筒皮鞋,披一肩像洗发水广告似的长发。右边一个女孩,和左边的女人一样的穿着,人也是一个模样,活像是经过技术处理的同一个人儿。邹浩东和梅子目光相触时,身边的女人就看出问题来了:两个人的目光里都有内容,但又绝对是两种不同的内容。浩东,你也不介绍一下!女人的口气透着只有对自己人才有的抱厌。梅子没等邹浩东介绍,先开口了:这是于茗吧?于茗看一眼邹浩东,也未等介绍,指着梅子道:你是梅子!梅子先问:你凭啥认定是我?于茗反问:你又凭啥认定是我?梅子说;我听林向西夸过你!于茗说:我也听林向西夸过你。梅子不信,说于茗学舌。梅子有梅子的依据,当年林向西去深圳请邹浩东,他们夫妻已经分手了,林向西会当着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夸自己的老婆?除非他有病。于茗仿佛看透了梅子的心思,也仿佛为了圆一个没有特别用意的谎话,笑道:你感到奇怪吧?如果我告诉你,邹浩东回来以后林向西又专门去了一趟深圳,这一趟是特意去请我的,你们信吗?她说完先看梅子,侧过脸又看邹浩东,两个人皆都茫然。于茗继尔说:就是那次林向西跟我讲起了你。不,是你们!说完又回望一眼邹浩东。

梅子确实没有想到林向西当年有这番用意,别看他表面上大大冽冽的,或者也可以说对她深信不疑,内心里却又如此缜密。专程去深圳请于茗,名誉是为邹浩东,实际却是担心自家后院起火。她现在有多么怀念夫妻间这种心照不宣的小把戏啊!可惜已经不复拥有。

这个晚上下雪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虽然只有薄薄一层,但却标志着一场冬旱的结束。对农民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希冀,更值得高兴。浩东家昨天睡得晚,今早起得迟了,还沒开门就听到外面的欢呼声。他跳下床的第一件事是去揪女儿的屁股:快起来小懒虫,看爸爸给你准备什么礼物了?女儿生在南方,还未真正见过雪,当邹浩东把女儿放到院子里站稳,拿开遮住她视线的手掌时,女儿呀地惊叫了一声:爸爸这就是雪吗?邹浩东反问:你说呢?女儿肯定地说:就是雪,我在电视上见到过。谢谢爸爸的礼物!于茗走出来站到邹浩东旁边,说:叶子错了,这是我们带给爸爸的礼物,应该说谢谢的是爸爸。叶子不认同妈妈的说法:深圳没有雪呀!怎么是我们带给爸爸的礼物?于茗无奈地朝邹浩东揺头:生她养她的是我,到头来她谢的却是你。邹浩东说:等她长大了就知道该谢谁了。于茗叹一声,正要说话,一辆摩托车轰鸣着从门口掠过。起初谁也没在意,过了几分钟邹浩东才如梦初醒似地拔腿追出去,可是己经迟了。山道弯弯,隐没了远去的身影,初雪上只留下两行浅浅的蛇行辙印,和回旋在山涧的发动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