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断碑
24576500000057

第57章

邹浩东第二次把百万存单摊到乡长马安全面前,马乡长的目光从存单挪到他的脸上,问:什么意思?邹浩东没回答,跟着又把他的辞职报告呈上去。马乡长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邹浩东的鼻子骂:邹浩东你给我听好了,黑洼不是没有你不成,共产党也不缺干部。这话够份量,马安全料到邹浩东会扭头走人。走就走吧,这人他养不熟。但邹浩东没走,也没跟他急,像是早有思想准备似的显得很冷静。马安全倒奇怪了,看着邹浩东的眼睛问:有想法?邹浩东淡淡地一笑,说:我等你骂完。马安全坐回去,说:有屁快放。

邹浩东说,只有我辞职,政府才能拿这个钱投入黑洼重建。马安全说,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邹浩东遂把黑洼的分歧说给马安全听。马安全听了,说:我并没有听出你必须辞职的理由。邹浩东说,我是这么想的:要顺顺利利用这个钱投入重建,必须先断了黑洼人的念想,所以这张存单得交出来。回头政府再用这个钱去重建,这个钱就变成政府拔款了。马安全 哦 道:再问你个隐匿存单的罪名,黑洼人就服气了。邹浩东说,是这个意思。马安全笑笑,问:你父亲的主意吧?邹浩东说,为什么说是我父亲的主意?马安全说,很简单,不是你一惯的作风。这是糊涂官打糊涂百姓嘛!邹浩东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笑得很无奈。

马安全说,辞职不是上策,一旦启动组织手段和法律程序就没退路了。你还是去党校学习两个月吧!邹浩东说,行吗,这个节骨眼上?马安全说,无非是给黑洼一个说法,咱们还是糊涂官打糊涂百姓。马安全清了一嗓子,官腔十足地:邹浩东隐匿存单不及时向组织汇报,严重违犯党纪囯法。鉴于他觉醒还不算太晚,且主观是为灾民着想,故不做组织处理。为提高其思想认识水平,避免今后犯同样的错误,乡政府决定派他去党校进修两个月。邹浩东看着故弄玄虚的马乡长噗地一笑,说:成!这说法不仅给我在非常时期脱离工作岗位找到一个借口,同时也把存单上交合法化了。

乡长和村长的合谋在一个阴冷的上午传达到黑洼的家长会,此后马安全又于救灾指挥部副指挥长的名义宣布黑洼的重建工程即日复工。黑洼半数村民虽心存疑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第二天几支工程队同时开进黑洼,停工已久的新村工地开始热火起来,邹浩东站在几天前送石老师的位置上,忽然又想起石老师临别前说的那句话:黑洼需要重建的不光是一个新村。

梅子献出百万存单投入黑洼重建,这件事不径而走,很快在社会上传开了,但奇怪的是官方一直没有态度,连一向敏感的新闻媒体也保持沉默,直到黑洼新村即将完工才传来消息:新到任的刘县长要来黑洼视察。

邹浩东的学期没有结束,被马乡长一个电话召回来了。刘县长来黑洼视察,免不了要听他汇报情况。他一回黑洼,放下行李就往梅子家跑,娘在后面笑他:都翻四十的人了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猴急!邹浩东急着见梅子倒不是娘笑他的那层原因,而是担心县长这一来又会搅翻梅子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新官到任都要造势,县长会不会再来一次学习运动,把梅子重新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梅子正和老爷子吃饭,邹浩东走进门说:这中不中晌不晌的吃啥饭啊?梅子说:天凉了,老爷起来晚。你不是在县里学习吗,咋跑回来了?邹浩东说:刘县长要到黑洼来,只这半句话把一顿平和的家常饭给搅了。老林的饭吃得从容,听力也不怎么好,就没有打扰两个年轻人说话,刚把一口饭濡进去一半,听邹浩东说“牛县长” 要来,半口饭就噎在瓶颈了:牛···咔···邹浩东急忙过去给他捶背,捶着捶着就见老林脖子一伸,哇地喷出一口饭碴,溅得地上嫣红一片,身子随即就萎挫下去,头便耷在胸口。

这可把两个人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老人抬到旁边的躺椅上,又是抚胸口又是掐仁中,折腾了半天老爷子也沒见好转。梅子急得声音都变了,问邹浩东:是不是不行了?邹浩东说:还有心跳,呼吸也还在。梅子催道:那快送医院吧!邹浩东担心路途颠簸,怕老爷子经不起,因而说:先缓缓,等他缓过这个口气再说。

老爷子躺了半个时辰,这口气才缓过来。天爷,你总算回来了。梅子转而抚起了自己的胸口,尔后说:浩东去把板车套上,咱们送老爷去医院。邹浩东说,我还是去工地上看看有没有运材料的车,你抓紧准备铺垫。邹浩东出去一会儿很快就有一辆农用汽车开进了院子,大家忙着要把老林抬上车时,老林却自己坐起来了:不去!我不去!他的两支手左一下右一下,把来搀他的手拔开。梅子哀求着:老爷去吧,没见刚才把人都吓死了。这还有浩东在,若赶在夜里,你让我一个人咋办?老林还是坚持不去医院:我死也要死在家里!

邹浩东把梅子叫到院子里,说:老爷子的神气儿还不是马上要走的样子,不如依了他,我去街上请个医生来家里给他诊治吧!梅子只得应下,说:那就辛苦你跑一趟。

不久乡卫生院一个姓曹的医生随邹浩东来了,出诊的医生只能量量体温听听心博看看舌苔啥的,也沒有别的手段检测。当时做出诊断,说没有明显病症,估计是受了什么刺激引起心律失常,再具体也说不上来了。最后说:我建议能去医院检查一下最好,人上了年纪身体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不及早发现及早修复,说不到哪一天突然就不工作了。说罢开了些口服药,又嘱咐过饮食禁忌之后就走了。医生走后,梅子和邹浩东回忆老爷子突然发病的过程,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有什么刺激到了他?他们能够想到的自然是他们俩的关系,但是从邹浩东进门到老爷子发病前后不过十分钟,话都没说上两句,更别说有什么不检点的行为了,怎么就让老爷子受到了如此大的刺激?

走的时候,邹浩东问梅子夜里怎么办,要不要他过来陪护?梅子想想说:还是算了吧,别又刺激到他,有事我叫你。邹浩东说,也好!走到院子里了,梅子突然想起来:你说牛县长又要来?邹浩东这才记起他因什么来的了,解释道:不是以前的牛县长,是新调来的县长,姓刘。梅子说:牛县长也好刘县长也罢,与我无关,你别又往我家里带。稍停又说:走的姓牛来的偏偏姓刘。梅子的态度消除了邹浩东的顾虑,遂把想好的话咽回去了,改口道:说的是,咱们过咱们的日子,管他谁来当县长。

这天夜里邹浩东从头到尾都没有睡踏实,熬了一夜到底没有等来梅子的呼叫,昨天真是一场虚惊。现在天也亮了,绷着的神经松驰下来,困劲也就跟着上来了。好好补一觉吧,别等县长来了提不起精神。

邹浩东这一觉睡过了,醒来已经十一点,他从床上跳下来,趿着鞋跑出来喊:妈,妈!没听到他妈答应。心里想:坏了,县长不会早来了吧?匆匆跑到工地上去问,人家笑他:邹村长是不是刚梦到县长了?他这才拍拍胸口,把悬着的心放回原处。

县长没来,邹浩东以为县长的日程改在下午了,可下午也没等来县长。县长没等来总该有消息来吧,或者改在明天了、后天了,或者县长取消了来黑洼的计划,不管怎样都要给他一个通知。这群官僚!他忿忿地骂了一声,随即拔通了马乡长的电话。马乡长在电话里说,县长哪天来不好说,来不来也不好说,他人就在后垱——在水泥厂,水泥厂出现突发情况,县长现在脱不开身。

水泥厂的突发情况是胡水垓潜逃,其实这事儿并非突发,胡水垓消失有日子了,只是工人们还蒙在鼓里,大家早就习惯了厂长玩人间蒸发。胡水垓自从接手水泥厂后,经常和供应商打游击战,后来也和工人打游击战,和税务部门打游击战,甚至水电费都要一拖再拖。财务部管账不管钱,销售款逐日存入他指定的账户,然后源源不断地流入资本市场。他越来越不屑于原始生产力,开矿烧窑是什么行当?说出来脸红,只有在资本市场挣钱那才体面。瞧人家巴菲特,凭一台电脑跻身福布斯榜首。正当胡水垓做好准备要做中国巴菲特的时候,遭遇股市大震荡,深沪指数一泻千里,从三千八百点高位狂跌千点以下,堂堂的私企老板一夜之间变成了债台高筑的穷光蛋。偏偏这时候又出了林向西日记这档子事儿,行贿百万,依法论处那是要蹲大狱的,穷途末路的胡水垓流落在异乡街头,仰天叹道:天要亡我!之后就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不敢露面。

胡水垓跑了,欠下一屁股债,债主们纷纷上门,要拿厂里的设备抵债,厂里的工人不答应。胡水垓还欠着我们半年的工资呢,就只剩下这点残值,你们拿走了我们还有啥指望?于是发生了冲突。县长刚来就碰到这事儿,算他倒霉。

刘县长一直没能到黑洼来,这阶段黑洼新村已经完工,七十多套崭新的别墅式新居错落有序地陈列在人们面前,或等的气派。眼下年关将近,搬进新居过年是大家盼望已久的喜事,邹浩东这几天都在忙这事儿了,无暇守在梅子家里。所谓年下日子如水流,有人欢喜有人愁,林老爷子自那日莫明其妙地昏厥以后,虽说没有大病的症状,却也是日渐衰弱,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已然下不得床,整日里昏睡不醒,梅子一天三顿把汤水送到床前,总是喂进去的少,端出来的多。看着老人像一个枯树根似地盘结在床上,梅子总是默默地摇头,心知老爷子将不久了。她自在心里默默地祷告:千万别走在年前啊!年前就这几天时间,黑洼人的心思都在搬家安顿日子上,不搬家的也在忙着准备过年,谁愿意这时候沾上一桩丧事?梅子宁愿独自守着一息尚存的父亲熬过这个年关,也不愿意这会儿去搅了别人家的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