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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个秋天的下午,林向西很悠闲地走进了后垱粮管所的院子。后垱粮管所和林向西的粮食加工厂在一条街上,粮管所主任刚好也姓林,叫林建设。建设这个名字时尚得不像一个名子,大家都不这么叫他,叫他老林或者老挺。老挺是指他的肚子而言,他的肚子挺。除了肚子以外,其他地方倒不特别显眼。老挺在这条街上已经挺了很多年,林向西还在后垱读小学的时侯,老挺就是老挺了。老挺是老粮食,麾下除了粮管所,还有三个粮站,若干粮点,后垱的粮食流通都在他手里攥着。但老林这人不霸气,一副大肚能容的样子。人们叫他老挺,就是冲他沒脾气,潜意思里其实也是一种尊重。林向西如今也算个粮食人,不过跟老挺比,老挺是头象,他充其量就是只鼠。有句俗话:人心不足蛇吞象。说蛇,沒说鼠。足见鼠还在蛇之下。但林向西这只鼠今天就是对这头象有了胃口。

林向西插手粮食的时候,粮食市场还沒有完全放开,老挺和他的粮食系统仍然是流通主渠道。国家一方面给农民下达征购任务,另一方面对市场贸易实行严格管制,层层封堵。这是林向西只能打加工厂招牌的一个重要原因。加工不触犯政策,加工也不能让林向西实现他的抱负。后垱的加工厂有很多,几百块钱就能背一个小型米机回来,随便搭个棚子,接通电源就能出米。他的厂投资四十多万,仅一条精米生产线就是十二万,车间、仓库、办公楼,共圈地一万三千多平米,以此等规模作加工企业太大材小用了。他不是个容易被梱住手脚的人,总能在困境中找到突破口。

林向西穿过粮管所的院子往生活区走。粮管所的生活区也是办公区,一栋两层平房,上面住人,下面办公。房子前后两排柏杨遮天蔽日,由于光照不够,未经粉刷的砖墙长满苍苔和绿霉。还沒走近,先感到一股阴气。加上这季节早已封仓净场,职工大都不在岗,上下两层十门九闭,院子里冷冷清清了无人气。林向西咳了一声,壮壮精神进了主任办公室。此刻林建设背向门仰在沙发椅上,平稳的鼾声体现着天下太平。林向西在沙发前站了半分钟,然后脱下上衣轻轻披在挺肚子上,悄悄出了办公室。

林建设一觉睡醒,发现身上披了件褂子。他把褂子提在手上抖了几抖,确定不是内部人员的。走到门口向外探出半个身子,基本把大院扫了180度,沒发现一个人。心想:是谁呢?

林建设提着衣服出了办公室,走到拐角往后看,才看到草坪上坐着林向西。这就对了,只有暴发户才穿得起这种名牌。

林向西已经站起来了:大哥醒啦!

林建设把衣服扔给林向西:看看兜里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林向西笑了一下,问:这么大个院子怎么没见人?

林建设说,放他们大假了。

林向西啧啧两声:大哥这日子过得!

林建设说,为兄这辈子就长了一身懒肉。不像你,只顾挣钱了。我说你挣那么多钱干啥,就为穿名牌?我一件粗布衣服还嫌穿不烂呢!你一生能穿几件毛料褂子?

林向西还是笑笑,然后说,来的时候经过十里香,见他们正剥一条嫩口土狗,要不咱兄弟去煨一罐?

林建设说,狗逼十里香,要去趁早。

林建设一生三大好:睡觉、吃肉、喝烧酒。还有个特点,好吃的菜不求二样。说菜多了串味,吃啥都不过瘾。请他客别讲排场,讲排场犯他大忌。林向西没会过他,听会过的人讲过。这晚上就独独一罐子喂狗肉,吃得那叫个痛快。都说酒桌上好说话,那是明白人说糊涂人听,多少有些乘人之危。林建设在酒桌上没危让别人乘,因为他从来不醉。不是喝不醉,是不喝醉。酒到七、八分火候,他的杯子就倒扣在桌子上了。好酒而又像他这样有把持的人不多,人都说老挺有品相,沒当大官可惜了。他说他不图大官也不图品相,图下顿不耽误。一顿喝翻了下顿干瞪眼,亏!

两个人解决掉一煨罐狗肉一瓶高梁烧。林向西问:到沒到火候?林建设说,刚好。于是喊跑堂的撤走杯箸,就着炉火煮茶。林建设在林向西的肩上拍了一掌,说:兄弟对我脾气。相交恨晚,相交恨晚哟!林向西说,再早兄弟裤裆还沒缝拢呢!就是今天坐在大哥面前心里还虚着。林建设说,有志不在年高嘛!

林向西、林建设新老两个粮食人酒后煮茶,纵论粮道,从计划经济说到市场开放,从大政方针说到经营策略。林建设首先称道林向西的“大板仓” 理念新锐狡猾:我一听这口号就知道你是聪明人。高!

“大板仓” 理论是林向西根据国家的粮食政策和农村具体情况, 为他的粮食企业制定的经营策略?当时的粮食市场还没有放开,政策保护主渠道,对大大小小的粮贩子大肆打压。林向西要突破封锁,既不能被政策梱住手脚,又不能公开抵触政策,就想出了这一招。具体地说,就是为农民代储,而且是免费代储。对外宣称:我的企业就是农民的粮仓子,是后垱的大板仓。板仓是农户的一件家具,用来盛粮食。它不是瓮也不是桶。瓮和桶也盛粮食,但容积要小得多。区别不仅仅在容积,还在性质的不同。瓮和桶盛的是日常口粮,朝朝晚晚得往锅里舀。板仓则是一种储备,它盛的是以后的日子。解放三十来年,农民沒有粮食库,许多家庭的板仓都劈了当柴烧,只有少数家庭把它当传统保留了下来。其作用当然不再是储粮,而是当杂物仓用,什么扔了可惜留着碍手碍脚的东西都往里面装。农村分田以后,农民又有了余粮,好象一夜之间,消失了几十年的板仓又出现在家家户户的神龛旁边。但板仓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农民手里的余粮不是一两个板仓能储备得了的。装不进板仓的粮食就得散放在房间里,放久了容易霉变,鼠耗也很惊人。好了,这个问题我来帮你解决。你的粮食根本不用进家门,直接送到厂里来,由我给你代储。什么时候家里沒米下锅了什么时候来提货,提多提少自便。吃不完的余粮可以作商品粮处理,想什么时候取款什么时候取。这里还有一个最大的优惠:代储的粮食是不定价的。粮价有季节差,定价入仓农民吃亏。这也正是农民不愿一次性处理的关健所在。入仓不定价就消除了农民的顾虑,你觉得什么时候的价格合适就什么时候结帐。一天不结帐,粮食就还在你手里攥着,和存在自家板仓里没有区别。这就是林向西的理念。乍一听,好象他把优惠都给了农民,其实不是。最大的收益者仍然是他自己,他不用给农民付现,等于借粮做生意。等农户来结算,粮食已经在市场上打了几个滚了。还有更大的好处,他用这个借口和粮管所争粮源不与政策冲突。林建设说他狡猾,就狡猾在这里。

林向西摇头一笑:雕虫小技,不敢在大哥面前卖弄。你放过我是你宽厚,不是我高明。他越是这么说,林建设越认为他高明。

怎么样,板仓撑破了吧?

林向西说,哪里!装不满。

林建设说,那只能是你的设计流量大了,后垱粮源不足这是事实。

林向西说,我的设计能力是以粮市完全放开为前提的,现在看来为时尚早。另外板仓的局限性也很大,我今天把人家的口粮拿到市场去流通,明天还要从市场买回等量的粮食来补仓。这上面有利润也有风险,我不敢放开手脚干。话说到这里好象已经触及到核心了,只差一步就可从把事情摊到桌面上来,但林向西却绕开了:你是粮道老大,依你看,粮食消费是增长还是下降了?林建设说,当然是增长了。他的依据是:现在的生产总量增长了,增长的这部分粮食沒有出口,还是囯人消费了掉了。林向西有疑义,他认为国人对粮食的消费应该呈下降趋势,因为生活质量提高了。生活质量提高了需求量就会减少。比如今天晚上,我们俩都没吃一颗米。林建设说,这是表象。我们俩没吃粮食,吃的是粮食转化品,比直接消费粮食更多。接着林向西又提了一个问题: 你认为粮食是自由贸易更优越还是笼断贸易更优越?林建设说,各有利弊。不过我还是倾向笼断,自由贸易会增加粮食危机因素。林向西说,谢天谢地你不是国家总理,估计下届总理改选你还不会被提名。第三个问题有关粮食政策,林向西问: 大哥你看是收还是放?林建设说,收收放放。林向西把林建设当成制定政策的人了,抱怨说,收就收死放就放活,别不死不活地吊着,折腾人。林建设摇着头,慢条斯理地说:唯有这样才是你投机钻营的大好时机。真放开了,鼻涕虫都能背粮袋子你还做什么生意?林向西一拍桌子:高人!高论!不过兄弟沒开窍,还请大哥点拔一二,我该投谁的机钻谁的营?林建设冷笑一声:你不开窍鬼信。今天突然请我吃狗肉,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啥主意?林向西往前凑凑,心怀鬼胎地笑着:那我倒要领教领教了。林建设沾了一指头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库” 字, 问: 是不是?林向西朝林建设一抱拳:到底是粮道老大,小弟不得不服。我就不明白了,大哥是怎么想到的?林建设说,很简单,我手里就这点机动。

粮管所主任掌握着一个乡的储备仓,粮食储备为的是预防粮荒。既然是预防就不一定用得上。国家不启用储备,储备就得储着。但粮食不是石头,储久了会变质。窥避风险的途径只有一条: 推陈纳新。置换出来的粮食毫无疑问要走向市场,这就是林建设说的机动。机动的不只有粮食,还有价格。储备粮是农民上缴的定购计划,基本是半价粮。计划转市场,价格差也是机动。仓库出粮和仓库进粮一样,总有个质量等级,谁又能把一级和二级截然区分开呢?谁都不能。

林向西一罐狗肉一斤烧酒外加一个承诺,轻而易举拿下了林建设。当然也可以说是林建设拿下了他。如果不是后来突然有了一次大检查,他们俩的合作一定会走得更远。

那次检査不光突然,还很不是时候。再有一个月新粮就要入库了,谁能想到这个时候会査仓呢?想到也沒用,青黄不接的季节根本没办法补仓。后垱的储备库基本被掏空了,这事儿不认真不是事儿,认真起来就是大事儿。赶上那年整个粮食系统挖硕鼠,据说国家总理在东北视察,被几个硕鼠蒙蔽了,得到了一个错的决论。总理拍案而起:挖!结果林建设就成了硕鼠,被收容审查了。这里有一个环节,要给林建设定案得林向西出来作证。如果林向西举证林建设分脏了、受贿了,那林建设倒卖国库的罪名就成立了。林向西也在受审,办案人员无论怎样威逼利诱,他只咬死两个字:没有。拿不到证据,林建设就只能从轻发落:开除党藉、公职,免于刑事追究。

案子结束以后,林向西给林建设送了十万块钱和一个道歉:对不起,害你丟了官位。林建设大为感动,说:你完全可以一个子儿都不给我。林向西勃然变色:作为兄长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能侮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