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断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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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后垱四面都是山,唯独中间是块小平塬,纵横十几平方公里。后垱乡街在这块小平塬的西北端,方圆一公里,一纵三横四条街。纵为商贸区,商贸区有半条街是农村供销社的地盘。另半条街是个体经营户,其中有政府开发的两个交易市场,一个是农副产品交易市场,一个是牲畜交昜市场。入场经营者也是个体户,但要向政府交纳租金。政府为此设立了一个衙门,挂出去的招牌是农工商经销公司。实际上狗屁都不经销,就是收个摊位租金,额外再向商户敲敲竹杠。橫街是社会机构,政府、公安、法庭、财政、税务、金融、文化、卫生、学校等等。整个乡街被一条跨境公路划地为牢,公路以北不设一摊一铺。这是因为路北就是山,山也不是后垱的山,是永光化工厂的山。山被围墙和铁丝网封闭着,路边树有禁止攀越的警示牌。后垱人站在路上仰视山坡上的森严,心底就会升起一种敬畏。永光是一家国营企业,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作为战备项目落户后垱。原本归国家化工部管,后来管理权下放到省,那也还是县、处级单位,后垱乡不敢越雷池半步。一直以来,永光就是后垱的一个独立王国,他不屑和地方来往。后垱乡的大小干部谁到沒见过工厂厂长是男人还是女人。工厂同样也不知道后垱乡的这一任乡长姓张还是李。这种状态到了八十年代才被打破,其中观念的改变不可小觑,但与一个人物的出现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人就是林向西。

林向西把后垱的废品生意做到了资源枯竭的地步。后垱乡街半壁江山都是供销社的,供销社的废品轮不上他,人家自己就有收购站。剩下半条街卖蔬菜水果牛马畜牲,只产垃圾不产废品。乡里来的货源都在他的掌控中,也不够一个轧机呑吐。后垱天小地小,一出这块小平塬基本就沒货源了。走十里路遇不到几户人家,谁肯像他父亲那样拖架板车去串村?谁又肯走十里八里提三几块钱的废品赶集?沒有轧机储存不方便转运也不方便,有时间都用在这上头了,看起来好象很忙。有个轧机可以十天半月转运一趟,时间就显得太空。做生意的人赚多赚少是次要,关健是时间不能空。时间空了就缺人气,就急。林向西一急就往永光厂跑,他家的所有消费都不在乡街上,买斤盐买瓶酱油都要去永光厂。而且从来都不是为消费去的,总是去了以后绞尽脑汁想:家里缺点啥?想起啥买啥,啥也想不起来就见啥买啥。有段时间家里的日用消费品严重过剩,就是这样造成的。梅子拿这些过剩商品沒法处理,抱怨说,你该去看医生了,是不是得了购物遗忘症?林向西也不解释,照样往屋里釆购。几个月下来,厂里的大小商店、小卖部全都把林向西当成上宾。走到哪一家都是烟茶相待,都一再挽留: 坐一会。再坐一会。电视机的揺控板直接交给他,想看什么台看什么台。他也是闲人一个,让坐就坐,让茶就喝,给他揺控板就接着。电视漫不经心地看,嘴上漫不经心地聊,从厂长到工人,从车间到食堂,样样关心,又样样都不像关心。闲聊的对象除了店主,逮着来购物的顾客也聊。当然得人家愿意,人家不愿意他只管一根接一根地上烟。时间一长,这些消费者也成了他的熟人。见了面就拍肩膀: 嗨! 他也说: 嗨! 后来嗨多了就嗨出了新的内容:嗨!吃了吗?嗨!喝酒去。

林向西在永光厂还有一项活动内容:看电影。工厂放电影放得勤勉,以前是每天晚上都放,后来改成三天一场,再后来是每个星期六晚上放一场。电影放得越来越稀少不是工厂的文化生活下降了,而是提高了。放电影的频率跟工厂的电视普及率有关,电视放“上海滩”、 放“霍元甲”, 都是连续剧,一晚上都不能拉。电视机越来越多,看电影的人就越来越少。林向西的收购站也有电视,还是彩色的。他也爱看“上海滩”, 对老上海帮派之间的勾心斗角一度非常着迷,象杜月笙之流的黑道枭雄那是他的偶像。但是永光厂的电影他还是一场不拉,哪怕是放“地道战”。 永光厂的电影一般都在礼堂放,有时也在外边的灯光球场放。在礼堂放有位置坐,在外边放观众得自己备位置,否则就算买站票。林向西从来不带凳子进场,他只在腋下夹一条烟,肩膀一晃一晃拢来了。只要他一拢场,保证不止一处两处喊他:嗨!小林,这里。他得看看哪几张面孔是上一场上上一场才亲近过了的,选择要立求公平,得找时间距离拉得稍长一些的群体为伍。他一落座就以他为轴心,方圆十步以内不会有女性。有也自动退出,并且马上有男客插进来。准确的说,应该是烟客。他的烟都是传出去的,十步距离不近,而且人头躜动,沒那么准确。再说也沒那么多时间。别人抽烟都是从上口拆封,以封口中间的封条为界,撕开二分之一。他是撕开二分之一以后又延着豁口拆开侧面封,然后左右递出去:来,帮个忙。这样的请求大约沒人会拒绝,至于烟最后递到了谁的手里,是在十步圈内还是落到圈外去了,他是不可以计较的。一场电影看下来,一条烟不完也剩不了多少。如果有剩的,多少都丢给门卫,他从来不带走一支。

林向西在永光厂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哪里都有人在议论他。这种议论是从最基层开始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议论的层次会逐级提升。这是一个必然过程,也是必然结局。在这个阶段,他的交往基本还是礼节性的,可以说是泛泛之交。随着交往层次的提升,交往的深度也在提升。而交往的深度主要体显在内容上,如果彼此见面还停留在拍拍肩头嗨一声,那不叫深度。深度是一种信任。有个说法,说朋友好到能一起做点坏事才算知心朋友。坏事有很多种,分犯法不犯法。男人能做又不犯法的坏事有三种:酗酒、赌博、找小姐。

这天是星期天,林向西在一间百货店买了两条价格不菲的云烟。云烟在当时基本控制着中国烟草消费市场的高端阶层,林向西也不常买,今天一买就是两条。百货店的老板娘姓崔,林向西叫他崔姐。崔姐是天津人,一口津腔:小林今天嘛事!是不是去见秋厂长?林向西说,崔姐抬举我了,我就是个农民,攀不上厂级领导。崔姐说,农民?崔姐以前不认得农民,如果农民就是你这样的,我看当农民蛮好。正说着话,店里进来一个四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男人方脸阔额,两腮显然刚动过刀,刮得青楞楞的,一看就知道是连腮胡。这样的大汉只有北方血統才能造就得出来。大汉进来沒说话,站在柜台外面略略欠了一下身子,手就伸到里面的货架上了。他拿了两包金襄阳。金襄阳八块五,顶多够上高级档次。大汉拿了烟沒给钱,出门的时候扫了一眼柜台上的两条云烟。林向西想,这人如果真是白吃白拿的主,估计崔姐也不敢阻拦。崔姐好象怕林向西误解了,指着大汉的脊背说:崔副厂长,我哥。林向西故作惊讶:崔厂长!哎呀,失礼!失礼了。

林向西正懊悔着,外面有人叫他:小林是不是看上我们崔姐了?沒事就在这里泡。走!跟我们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