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七虎雏·阿黑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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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凤子(6)

那城市中人在这理论上,显然同意了那个神的说明,却不愿意完全承认完全同意的,在朋友说完以后,他接着就说:“总爷,从另外一个见解上看来,科学虽是求真的事情,他的否认力量和破坏力量,在以神为依据的民族上面所生的影响,在接受时,转换时,人民的感情上和习惯上,是会发生骚乱不安的。我想请你在这一点上,稍稍注意一下。我对这问题在平时缺少思索,我现在似乎作着抛砖引玉的事情。”

那总爷说:“老师,你太客气了点。你明白,这些空话,是只有你来到这里,才给我一个机会谈到的。平常时节,我不作兴把思想徘徊到这个理论上面。你意思是以为我们聪明了一点,从别个民族进步上看来,已到了不能够相信神的程度,但同时自己能力却太薄弱了,又薄弱得没有力量去单独相信我们自己,结果将发生一点社会的悲剧,结果一切秩序会因此而混乱,结果将有一时期不安:老师,这是一定的,不可免的。但这个悲剧,只会产生于都会上,同农村无关。预言是无味的,不可靠的,但这预言若根据老师那个理由,则我们不妨预言,中国的革命,表面上的统一不足乐观。中国是信神的,少数受了点科学富国强种教育的人,从国外回来,在能够应用科学以前,先来否认神的统治,且以为改变组织即可以改变信仰,社会因此在分解,发生不断的冲突,这种冲突,恐怕将给我们三十年混乱的教训,这预言我大胆的同你谈到,我们可以看看此后是什么样子。”

城市中人微笑着,总爷从他朋友的微笑上,看得出那个预言,是被“太大胆了一点的假定”那种意思否认到的,他于是继续了下面的推理。

“老师,照这预言看来,农村的和平自然会有一日失去的。农民的动摇不是在信仰上,应当是在经济上。可是这不过我们一点预言,这预言从一点露水而来,我们不妨还归到露水的讨论吧。请你注意那边,那一丛白色的禾梗旁,那点黄花,如何惊人!是谁说过这样体面的言语:自然不随意在一朵花上多生一根毫毛。你瞧,真是……”

两人合并起来应有八十年的寿命,但却为那点生命不过数日在晨光积露中的草花,颜色与配置,吸引了过去,徘徊了约十分钟左右。两人一面望到这黄花作了一些愉快而又坦白的谈话,另外远处一个女人的歌声,才把他们带回到“人事”上来。

歌声如一线光明,清新快乐浮荡在微湿空气中,使人神往情移。

城市中人说:“总爷,XX地方使人言语华丽的理由,我如今可明白了,因为你们这地方有一切,还有这种悦耳的歌声!”

总爷微微笑着,望到歌声所在一方,“老师,你这句话应当留下来说给那些唱歌人听的,这是一句诚实的话。可是你得谨慎一点,因为每一滴放光的露珠,都可以湿了你的鞋子,莫让每一句歌声,在你情感上中毒,是一件要紧的事。”

城市中人说:“我盼望你告我在这些事上,神所持的见解。”

“神对此事毫无成见,神之子对此事却有一种意见,当XX族神巫独身各处走去替边境上人民禳鬼悦神时节,走过我们这里的长岭,在岭上却说下了那么两句话:好烧酒醉人三天,好歌声醉人三年。这个稍嫌夸张的形容,增加了本地的光荣。但这是一个笑话,因为那体面人并没有被歌声所醉,却爱上了哑子的。”

“我愿意明白这个神巫留在王杉堡上的一切传说。”

于是总爷把这个神巫的一切,为他的朋友一一述说,到后他们上了长坂,便望到矿山一切,且听到矿山方面石工的歌声同敲打石头声音了,他们不久就进到那个古怪地方,让一个石洞所吞灭了。

八在栗林中

秋天为一切圆熟的时节。从各处人家的屋檐下,从农夫脸上,从原野,从水中,从任何一处,皆可看到自然正在完成种种,行将结束这一年,用那个严肃的冬来休息这全世界。但一切事物在成熟的秋天,凝寒把温露结为白霜以前,反用一种动人的几乎是妩媚的风姿,照耀人的眼目。春天是小孩一般微笑,秋天近于慈母一般微笑。在这种时节,照例一切皆极华丽而雅致,长时期天气皆极清和干爽,蔚蓝作底的天上,可常见到候鸟排成人字或一字长阵写在虚空。晚来时有月,月光常如白水打湿了一切:无月时繁星各依青天,列宿成行有序。草间任何一处皆是虫声,虫声皆各如有所陈诉,繁杂而微带凄凉。薄露湿人衣裳,使人在“夏天已去”的回忆上略感惆怅。天上纤云早晚皆为日光反照成薄红霞彩,树木叶子皆镀上各种适当其德性的颜色。在这种情形下,在XX堡墙上,每日皆可听到XX人镂银漆朱的羊角,芦叶卷成的竖笛,应和到XX青年男女唱歌的声音,这声音浮荡在绣了花朵的平原上,徘徊在疏疏的树林里。

用那么声音那么颜色装饰了这原野,应是谁的手臂?华丽了这原野,应是谁所出的主意?

若按照矿地那个一方之主的言语说来,XX一切皆为镇筸地方天神所支配,则这种神的处置,是使任何远方来客皆只有赞美和感谢言语的。

各处歌声所在处,皆有大而黑的眼睛,同一张为日光所炙颜色微黑的秀美脸庞。各处皆不缺少微带忧郁的缠绵,各处却泛溢到欢乐与热情。各处歌声所在处,到另一时节,皆可发现一堆散乱的干草,草上撒满了各色的野花。

年岁去时没有踪迹,忧愁来时没有方向。城市中人在这种情形中,微觉得有种不安,扰乱到这个端谨自爱的城市中人的心情。每日骑了马到XX附近各处去,常常就为那个XX地方随处可遇的现象所摇动,先是常常因此而微笑,到后来却间或变成苦笑了。这个远方客人他缺少什么呢?没有的,这城市中人并不缺少什么,不过来到此间,得到些不当得到的与平时不相称的环境,心中稍稍不安罢了。

在新寨路上同总爷所说的话,有些地方他没有完全忘记,但这个一地之长原有一半当成笑话同他朋友说到的。他知道他朋友的为人,正直而守分,不大相信XX的女人会扰乱这个远客的心绪,也不担心那种笑话有如何影响。一个城里绅士,在平时常常行为放荡言语拘谨,这种人平时照例不说女人的。但另外还有一种人,常常在某一时,言语很放肆随便,照那种陌生人看来,还几几乎可以说是稍轻佻一点,但这种人行为却端谨自爱,是一个无折无扣的君子。XX的堡上的主人,把他的朋友的身分,在安置较后一种人的身分上。正因为估计到这城里人不会有什么问题,故遇到并辔出游时,总指点到那些歌声所在处,带着笑谑,一一告给他的朋友,这里那里全是有放光的眼睛同跳动的心的地方。或者遇到他朋友独自从外边骑马散步归来时,总不免带了亲切蕴藉的神气,问到这个朋友:

“从城里来打猎的人,遇到有值得你射一箭的老虎没有?”

城里这一个,便微微笑着,把头摇摇,作了一个比平常时节活泼了点的表示,也带了点诙谐神气,回答他的朋友:

“在出产宝石的宝石坑边,这人照例是空手的。因为他还不能知道那一颗宝石比其余宝石更好!”

那寨主便说:“花须用雨水灌溉,爱须用爱情培养:在这里,过分小心是不行的,过分拘持则简直是一种罪过。”

“我记到你前一次在路上所引那两句诗:朱华不觉得骄人,白露不能够怜人。胆小心怯的理由,便是还不忘记这两句诗。”

“是的,老师,龙朱说过的两句话,画出了XX女人灵魂的轮廓。可是照到他另一个歌上的见解,却有下面的意思:爱花并不是爱花的美,只为自己年青;爱人不徒得女人的爱,还应当把你自己的青春赠给她。爱是权利同义务相纠结揉杂的。凡打量逃避这义务的人,神不能保佑他。”

“可是宝石是五色的,谁应当算最好的一颗?”

“一切你觉得好的,照到这里规矩,你都可以用手去拾取!”

“我不知道如何……”

“是的,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城市里你应当用谦卑装饰你女人的骄傲,用绫罗包裹你女人的身体,这是城里的规矩。你得守到这种规矩,方可以得到女人。可是这里一切都用不着!这是边境地方,是XX,是神所处置的地方。这里年青女人,除了爱情以及因爱情而得的知慧和真实,其余旁的全无用处的。你不妨去冒一次险,遇到什么好看的脸庞同好看的手臂时,大胆一点,同她说说话,你将可以有福气听到她好听的声音。只要莫忘了这地方规矩,在女人面前不能说谎;她问到你时,你得照到她要明白的意思一一答应,你使她知道了你一切以后,就让她同时也知道你对于她的美丽所有的尊敬。一切后事尽天去铺排好了。你去试试吧,老师,让那些放光的手臂,燃烧你的眼睛吧。不要担心明天,好好处置今天吧。你在城市时,我不反对你为过去的历史和未来的希望而生活,到这里却应当为生活而生活。一个读书人只知道明天和昨天,我要你明白今天。”

城中人听到这种说教,就大笑了。“这种游戏,可不成了……”

那寨主不许他的朋友有说下去的机会就忙说:“老师,我问你,猎虎是什么?猎虎也是游戏!一切游戏都只看你在那个情形中,是不是用全生命去处置。忠于你的生命,注意一下这一去不来的日子,春天时对花赞美,到了秋天再去对月光惆怅吧。一切皆不能永远固定,证明你是个活人,就是你能在这些不固定的一小点上,留下你自己的可追忆的一点生活,别的完全无用!”

两人虽那么热烈的讨论到这件事情,但两人仍然是当作一种笑话,并不希望这事将成为一种认真事件的。但在另一时,却因此有些小问题,使城里这一个费了些思索。笑话不会有多少偏见,却并不缺少某种真理。当寨主的笑话,到城里那一个独自反复想到时,这些笑话在年青人感情上发了酵,起了小小中毒的现象。一面听到XX人的歌声,一面就常在自己的灵魂上,听到一种呼唤,“学科学的人,你是不行的。你不能欣赏历史,就应当自己造成一点历史!”一个人为了明白自己将来还有一段长长的寂寞日子,就为了这点原因,在他年青时忽然决定了他自己,在自己生活中造作出一种惊人的历史,这样事情应当是可能的。

可是这历史如何去创造呢?谁给他那点狂热,谁能使他在一个微笑上发抖,谁够得上占领这个从城市里来的年青人的尊贵的心?

“一切草木皆在日光下才能发育,XX人的爱情也常存在日光中。”城市中人怀了一种期待,上了XX石堡的角楼上,眺望原野的风光。一片温柔的歌声摇撼到这个人的灵魂,这歌声不久就把他带出了城堡,到山下栗林去了。

栗林位置在石堡前面坡下约半里,沿了那一片栗林,向南走去,便重新上了通过边界大岭的道路。向东为去矿场的路。向西为大岭一支脉,斜斜的拖成长陇,约有二里左右。陇坂上有桐茶漆梓,有王杉,有分成小畦栽种红薯同黍米的山田。大岭那一面,遍岭皆生可以造纸的篁筱,长年作一片深绿,早晚在雾里则多变成黑色。堡前平田里,有穿了百衣背负稻草的女人,同家中的狗慢慢走着,这女人是正在预唱的。在陇坂山田上,同大岭篁筱里,皆有女人的歌声。栗林里有人吹羊角,声音低郁温柔如羊鸣。

城市中人到了栗林附近,为那个羊角声音所吸引,所感动,便向栗林走去。黄黄的日头,把光线从叶中透过去,落叶铺在地下有如一张美丽的毡毯。在栗林里,一个手臂裸出的小孩子,正倚着一株老栗树边,很快乐的吹他那个漆有朱红花纹的羊角,应和到远处的歌声,一见了生人,便用一种小兽物见生人后受惊的样子,望到这个不相识的人一笑,把角声止住了。城市中人说:

“小同年,你吹得不坏。”

小孩子如一个山精神气,对到陌生人狡猾的摇着头,并不回答。

城市中人就说:“你把那个给我看看。”小孩子仍然不说什么,只望到这生人,望了一会,明白这陌生人不可怕了,就把手上的羊角递给了他。原来这羊角的制作是同巫师用的牛角一样的,形制玲珑精巧,刮磨得十分光滑,在羊角下部,还用朱红漆绘了极美丽的曲线和鱼形花纹。角端却用芦竹作成的簧,角上较前一部分还凿了三个小孔,故吹来声音较之牛角悦耳。城市中人见到这美丽东西,放在自己口上去吹出了几个单音,小孩见到就笑了。小孩“哪、哪、哪”的喊着笑着,把羊角攫回来,很得意的在客人面前吹了起来。且为了陇上的歌声变了调子,又在那个简单乐器上,用一只手捂到小孔,一只手捂了角底,很巧妙的吹出一个新鲜拍子,应和到那远处的歌声。

一会儿,一样东西从头上掉落下来,吓了城市中人一跳,小孩子见到这个却大笑了。原来头上掉下的是自己爆落的栗子,小孩子见到这个,记起对于客人的尊敬了,把羊角塞到腰间,一会儿就爬上了栗树,摘了好些较嫩的刺球从树上抛下来,旋即同一只小猴子一般溜下来,为客人用小石槌出刺球中半褐半白的栗子,捧了一手献给客人,且用口咬着栗子,且告给客人:“这样吃,这样吃,你会觉得有桂花味道哪。”

城市中人于是便同小孩坐到树下吃那有桂花风味的栗子,一面听陇坂上动人的歌声。过一会,却见到小孩忙把羊角取出,重新吹了几下,另外地方有人喊着,小孩锐声回答着,“呦……来了!”到后便向客人笑了一下,同一只逃走的小獐鹿一样,很便捷的跑去,即刻就消失了。

栗林中从小孩走后,忽然清静了。城市中人便坐下来,望到树林中那个神奇美妙的日光,微笑着,且轻轻叹息着。

忽然近处一个女子的歌声,如一只会唱的鸟,啭动了它清丽的喉咙。这歌声且似乎越唱越近,若照他的估计没有错误,则这女人应是一个从陇上回到矿场的人,这时正打量从栗林中一条捷路穿过去,不到一会儿就应当从他身边走过的。他便望到歌声泛溢的那一方,不过一刻,果然就见到一条蓝色的裙同一双裸露着长长的腿子,在栗林尽头灌木丛中出现了。再一会儿全身出现后,城市中人望到了她,她也望到了城市中人,就陡然把歌声止住,站定不动了。一个XX天神的女儿,一个精怪,一个模型!那种略感惊讶的神情,仍然同一只獐鹿见了生人神情一样。但这个半人半兽的她并不打量逃跑,略迟疑了一下,就抿了嘴仍然走过来了。

城市中人立起挡着了这女人的去路,因为见到女子手腕上挂了一个竹篮,篮内有些花朵同一点紫色的芝菌,就遵守了XX人语言的习惯,说:

“你月下如仙日下如神的女人,你既不是流星,一个远方来的客人,愿意知道你打那儿来,打那儿去,并且是不是可以稍稍停住一下?”

女孩子望到面前拦阻了她去路的男子,穿着一种不常见的装束,却用了异方人充满了谦卑的悦耳声音,向自己致辞,实在是一点意外的事,因此不免稍稍显得惊愕,退了两步,把一双秀美宜人的眼睛,大胆的固执的望到面前的男子,眼光中有种疑问的表情,好像在那么说着:“你是谁,谁派你来到这地方,用这种同你身分不大相称的言语,来同一个乡下女人说话?”可是看到面前男子的神气,到后忽然似乎又明白了,就露出一排白白的细细的牙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