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薇
传奇沉香街
沉香街位于南京长乐路武定桥东北侧,西南起武定桥,东北至来燕桥。明代名士项子京钟情的妓女香娘另有新欢,项子京愤而焚其沉香木床于此,故以此为街名。即今钞库街。
狭小古旧的街面,几乎一般高低的旧式民宅,黑瓦灰墙,屋顶支起一方带着三角檐的小阁楼,木窗吱呀开合。最有意味的是那一扇扇木头门扉。虽然老旧,不少人家还保留着完好的门头,隐约可见残留的吉祥图案。遍布疮孔的木门呈现暗红或灰褐色,有的还是门板拼接的,上面坠着掉了栓孔的铁门扣,主人似也无意修葺。房子是典型的清代穿堂式民居,狭窄的过道后,一方天井般的院落,磨得光滑可鉴的青石路面,还有不经意间的一点雕刻。
一个是豪门公子,一个是烟花女子,这样的两个人碰到一起,无非是灯红酒绿、逢场作戏而已。不承想一方却动了真情,于是便有了故事。
名代晚期有个叫项子京的人,号墨林。他来南京夫子庙贡院会试,为女色所惑混迹妓院,最终名落孙山。此时所携银两已花光,被老鸨逐出,离别前向他迷恋的妓女香娘许诺,当回家取银替彼赎身娶彼为妻。香娘看他一介穷书生,不愿再纠缠,想哄他快走,便与其虚与委蛇,发誓永不变心只等他归来,还拔了他一颗牙齿做信物。
项子京乃贵胄子弟,家财万贯,不久果然携回大笔银钱,并运来沉香床几等名贵家具,准备迎娶完婚。他满怀憧憬直奔妓院,刚走几步转而一想,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今天我倒要试她一试,于是返回船上,脱去华服换上破衫再趋妓院。谁料他倾心相爱的那个香娘,见他落魄至此脸色陡变,不由分说将他推出院门。项子京见其果然变心,遂向其索要牙齿。不料那香娘竟命婢女取出一包袱牙齿倒在地上,说奴家也说不清哪颗牙齿是公子的,你自己去找吧!言毕“砰”地关上院门。项子京为香娘的无情激怒,命家人将沉香床几等名贵家具抬到街上,当众举火焚烧,顿时秦淮河畔烈焰腾腾,香气弥漫,整条街为观者堵塞,议论纷纷。
香气飘至妓院,香娘问何处飘来香味?婢女答乃项公子焚烧沉香床,又说金银玉器载有一船,原是用来为她赎身购宅完婚的。
香娘闻此如雷击顶,于愧悔交加中投缳自尽。
怎么看这都像是一个男版杜十娘的故事。这男女之事谁也说不清,要命的就在一个“情”字上。
明末名妓李香君的媚香楼也位于沉香街。侯方域《李姬传》载:李姬,名香。李香即李香君也,其人小巧玲珑,慧俊婉转。时人誉为“香扇坠”。李香君为人正直,坚决反对阉党阮大铖篡权,对侯方域有很大影响。当时东林党、复社、几社反对阮大铖,陈贞慧、吴应箕发《留都防乱揭帖》,弄得阮大铖等狼狈不堪。阮请侯方域出面调解。李香君劝侯道:“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陈定生),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吴应箕)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于是侯方域决定不再与阮往来,而且还去了扬州史可法军中抗清。
1925年,在今钞库街28号清袁道台旧宅附近,曾发现过一块媚香楼的界碑。卢前《冶城话旧》载:“李香君媚楼,初不知其地。民国十二三年,在石坝街见界石,始知楼亦去钞库街不远。”现已查明,这袁道台的宅基,实际上离原媚香楼不远。现存袁道台房宅三进,其中大厅和后进花楼河厅的雕刻极为精美。电影《桃花扇》就是在此拍摄的。目前这里被辟为李香君故居陈列馆。
浪漫桃叶渡
桃叶渡是秦淮河上的一处古渡,又名南浦渡。由于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和美女桃叶的风流佳话,使得这里成了人们怀古凭吊、守望爱情的浪漫地。多少年来代代相传,到如今这里的居民几乎每个人都能向你讲述这个爱情故事。
古诗词中“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即指此处。桃叶渡遗址在贡院东原利涉桥处,位于淮清桥南,南起贡院街东,北至建康路淮清桥西。东晋时,乌衣巷、桃叶渡地区是达官贵人的住宅区。东晋豪门大族王、谢两家就住在乌衣巷。王羲之、王献之也住在这里。王献之是王羲之的第七个儿子,官至中书令,人称“王大令”。他精通各种书法技艺,尤以行草见长。在继承张芝、王羲之书艺基础上,进一步改变了当时古拙的书风,故有“破体”之称。其书英俊豪迈,饶有气势。在书法史上,王献之与其父王羲之齐名,并称“二王”。
王献之,书圣王羲之的第七子,少有盛名。善书法,尤长于草隶,由于出身名门,他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还在年幼,就非常幸运地参加了由他父亲主持的兰亭雅聚,留名于世。
作为一个年轻时就名重江左的中朝名士,王献之在婚姻上选择的余地很大。他先是娶了同是名士豪族郗昙的女儿为妻。但不知什么原因,又和郗氏离了婚。咸宁年间,招为余姚公主的驸马。东晋世风,崇尚清谈任诞。名士离婚,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更况是发生在才子王献之身上。尽管晚年的王献之为这件事也忏悔过,但从他年轻时的处世风格上看,离婚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放浪倜傥。
王献之住在秦淮河边的乌衣巷,经常与一班趣味相投的朋友出游,钟情于名山秀水。其间,他邂逅了一位可爱的金陵姑娘桃叶。这段爱情来得突然,来得迅猛,王献之投入了整个的身心。为了桃叶,王献之不惜笔墨,为她写下了三首火辣辣的情诗《桃叶歌》。“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吴侬软语,真情袒露,爱意绵绵。
《桃叶歌》属乐府吴声歌曲,是《清商曲辞》中的一个曲调。而这个曲调,正是王献之为了表达对情人桃叶的爱情,独创出来的。《今古乐录》言:“《桃叶歌》者,晋王子敬(献之字)之所作也。桃叶,子敬妾名,缘于笃爱,所以歌之。”
桃叶的身世无处可找,但应该不会是官阀高门。在非常讲究门阀观念的东晋时代,对一个出身于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桃叶是在什么情景下和王献之相识,并使之坠入情网,更是无法考证。但从王献之的诗中,依稀能见到他们相恋时的一个场景:“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秦淮河畔,黄昏渡口。一个世家子弟名士,在那儿耐心等候着一叶轻舟。而在小舟上,有一位青春美眉正向他招手致意。
这风景很美,美得让人陶醉;这情意很真,真得让人羡慕。但同时也不免会让一些人产生嫉妒。那些喜欢诋毁他人的好事者,从王献之的另一首《桃叶歌》中,找到了发起攻击的间隙。
王献之与桃叶相爱后,情深意浓,连诗都写得肆无忌惮、毫不保留。“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相连两乐事,独使我殷勤。”诗中,“桃叶连桃根”一句,本来是为了表达对桃叶的无限爱意,但却写得有点暧昧和含糊。
“桃根”是指桃树的根,还是另有他指?《乐府诗集》中,有一首梁费昶写的《行路难》,其中写道:“君不见长安客舍门,娼家少女名桃根。”如果说,桃叶的身份是并不低贱的妾,那么在梁费昶的笔下,桃根已经变成了桃叶的妹妹,并且是一个娼妓。
文人的臆想,实在可怕。还好,这种看法并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同,大都一笑了之。既然已经有了王献之与桃叶之间的一段韵事,那么,金陵人便干脆把这个渡口命名为桃叶渡。让后人在此游览时,渡口赋诗,尽情抒怀。
一千多年后,清代的一名金陵少女纪映淮,在远走他乡前,就在桃叶渡借题抒发了一番对爱情的向往之情。这个满怀理想主义色彩的女子,生长在书香门第,受家门的熏陶,也喜欢在诗词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梦想。
在她的及笄之年,受父母之命,将要远嫁山东莒州的杜氏。对于未来的郎君,她既没有和他见过面,又没有通过书信,根本就找不到一点相爱的感觉。但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又是一个怀春少女的自然本性。
于是,在一个宁静的春月夜,她独自来到这个已闻名金陵的桃叶渡。面对桃花桃叶、一江春水,她低声吟唱:
清溪有桃叶,流水载佳人。
名以王郎久,花又古渡新。
楫摇秦代月,枝带晋时春。
莫谓供凭揽,因之可结邻。
临河凭古,触景生情。天上的明月,依然是秦代的月;渡口的桃花,依然是晋时的花。那位让人艳慕的桃叶姑娘,有一个深爱她的情郎在渡口等她。而我将要面对的夫君,是否也具有像王郎一样的才情?梦幻和现实中的爱情,此刻,在少女的心中,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之后,桃叶渡的名字就随之流传开了,加之此处风景极佳,是“桃叶映桃花,无风自婀娜”的所在。许多喜爱觅风弄雅的文人逸士也慕名而来,写下了诸多优美的诗文。更有一些怀春男女常来此仿效古人,制造出些许浪漫情愫。发展到了明代,此处竟因其特殊意义而被誉为金陵十八景之一。
直到清顺治三年(1646年),当时金陵孝陵卫有个叫金云甫的人,见到渡河者常因渡船翻覆而溺死的惨状,便捐资在这里建了一座木桥。太守李正茂对此举大为赞赏,取其便利交通之义,亲自将这座桥题名为“利涉桥”。现今桥虽无存,但街名仍沿用至今。
有了桥,渡口就消失了。把充满古典浪漫的守望,压缩成一条狭窄的小道;把蕴藏传奇的千古风流,风化为一片枯黄的落叶。这个结果,也许不是建桥者的初衷,但后果却让人深感遗憾。
如今,桃叶依旧,故物难寻。“想象南朝佳丽日,歌声犹绕玉栏杆。”那曾摇曳在秦淮河的一叶渡船,已不复再现昔时的景象;那曾翘首在桃叶渡的浪漫情人,也成了一道历史的袅缕云烟。那些在秦淮河畔摇扇纳凉的老人或许会指着一座老宅告诉你,那里面就是桃叶渡了。老宅是吴敬梓故居,里面有一碑坊,上面清晰地刻画了“古桃叶渡”几个字,两边“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的坊联让人慨叹历史的厚重。对那段往事的心驰神往已无物慰藉。与园外越来越多的高层建筑相比,这里已经显现出了突兀和孤单。也许只有流淌不息的秦淮河水还记得桃叶渡当年的风光。
悲情胭脂井
没几个人知道进香河。在南京的地图上,你可以找到“进香河路”这个地名,但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条河在哪儿。都知道南京有个玄武湖,玄武湖边有个鸡鸣寺,好,就先从这鸡鸣寺说起。
当南京的名字还叫建业、白下和秦淮的时候,这鸡鸣寺的香火就已经相当旺了。据史志记载,远在江宁方山一带的百姓都会到这“古鸡鸣寺”来进香,来种福田。南京是个六朝古都,周围大大小小的寺庙庵刹比比皆是,为什么都到这鸡鸣寺去烧香呢?这是因为鸡鸣寺的交通方便。有一条叫进香河的河道,把鸡鸣寺连接到城外的秦淮河,又经过那四通八达的河网,将这个坐落在玄武湖畔的古寺连上了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使得这里的香火长年旺而不衰。而且,这鸡鸣寺的边上有一口“古胭脂井”,属鸡鸣寺的庙产。这胭脂井的井水微微发红,据说女人常年用此井水洗梳,会永葆红颜。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这井水里含某种矿物质,能美容。于是,南京周围的大户人家都到鸡鸣寺来买这胭脂井的水,给家里的女眷用来梳妆,以使她们红颜永驻。这卖水的交易也得仰仗这进香河,把一桶桶的胭脂井水换成银子,为寺庙中的菩萨添了金装,也让住持兴建了许多厢房,让那些带发修行的人在菩萨身边,听晨钟,闻暮鼓,食斋饭,诵经文,梦西天之路,修来世之福。
胭脂井名气很大,也好找,位于鸡鸣寺景阳楼下,距离明城墙也只有十多米远。古井前有一块“古胭脂井”字样的石碑,字的颜色是那种深深的蓝,似乎有种淡淡的忧伤。古井并不大,许是经过了太多的岁月,井口已经泛白。来这里的游客大多听说过这口古井。据一位游客说,这口古井被称为胭脂井,主要是缘于制成井栏的石脉有些特别,如果用帛一类的东西在井栏上擦拭,可以擦出淡淡的胭脂痕迹来。
这口古井建于南朝陈代。六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后主陈叔宝(553~604),字元秀,小字黄奴,吴兴长城(今浙江长兴东)人。他是陈宣帝陈顼嫡长子,陈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太建十四年(582)即位,在位八年。在他统治期间,政治日趋腐败。当时北方的隋文帝杨坚正大举任贤纳谏,减轻赋税,整饬军备,消除奢靡之风,随时准备攻略江南富饶之地,而陈后主却耽于酒色,不恤政事,奢侈荒淫无度,终日游宴后庭,制作艳诗。
陈后主最宠爱的妃子是歌妓出身的张丽华,此外还有龚贵嫔、孔贵嫔,王、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等。当时陈后主大建宫室,在光照殿前又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耸入云,其窗牖栏槛,都以沉香檀木来做,极尽奢华,宛如人间仙境。陈后主自居临春阁,张丽华住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同住望仙阁。三阁都有凌空衔接的复道,陈后主往来于三阁之中,左右逢源,得其所哉!妃嫔们或临窗靓装,或倚栏小立,风吹袂起,飘飘焉若神仙。此外,陈后主更把中书令江总以及陈暄、孔范、王瑗等一般文学大臣一齐召进宫来,饮酒赋诗,征歌逐色,自夕达旦。著名的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就是这时由陈后主写的: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当时陈后主还特地选宫女千人习而歌之。这明明形容的是嫔妃们娇娆媚丽,堪与鲜花比美竞妍,但却笔锋一转,蓦然点出“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的哀愁意味,时人都认为是不祥之兆。
当时隋文帝处心积虑地要灭掉陈朝完成统一,但陈后主认为“王气在此,役何为者耶”?完全无视隋文帝的勃勃野心。祯明二年(588),隋以晋王杨广为元帅,率八十总管、五十一万士兵南下。陈后主恃长江天险,不以为意。翌年正月,隋军大军压境,分道攻入建康。直到隋军兵临城下,陈后主才慌了手脚。城里虽然有十几万人马,但陈后主和他的宠臣江总、孔范等人都不会指挥打仗,急得抱头痛哭。当隋军攻进建康城(今南京)后,陈朝军队乱成一团,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有的被抓,有的投降。陈后主手足无措,拉着张丽华和龚贵嫔两个宠妃跳进后殿一口枯井里躲了起来。不料他们还是被隋军士兵搜了出来,两名妃子当场被杀,陈后主被俘虏。据传由于井口太小,当时两贵妃化妆的脂粉比较浓艳,在进出枯井的过程中,这些脂粉都掉落在井栏上,留下了千年抹不掉的痕迹。后人因此称这口井为胭脂井,也称辱井。一朝昏君成了俘虏,后来病死在洛阳。就这样,随着南朝最后一个朝代陈朝的灭亡,分裂了二百七十多年的中国又重新统一了。
宋代文学家曾巩写了《辱井铭》,用篆文刻在井栏之上,铭曰:辱井在斯,可不戒乎。王安石也曾留诗一首:“结绮临春草一丘,尚残宫井戒千秋。奢淫自是前王耻,不到龙沉亦可羞。”
一口枯井,一段历史哭瞎的眼睛。
(选自2006年第9期《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