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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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青草的声音

车永静

我一次次地从自己的小屋里走上原野,我倾听到了小草的声音。春天了,它们从睡眠中醒来,在轻轻地舒展着腰身。春天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啊,温暖的土地,和煦的阳光,还有柔和的春风,小草们竞相从泥土里伸出嫩嫩的小手来,和春天相握。

草以自己的柔韧步入了这个世界,那嫩嫩的令人惊喜的一点新绿在慢慢变大变浓,再染成一片片浓碧,然后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席卷了大地。一个个杂乱无章的村庄在绿色中变得诗意葱茏,一片片恬然无声的田野变得生机勃勃,远山被这神秘的春之手点拨着,草色驱走了山脊上的灰暗,将大山渲染得绿意盎然。

草的呢喃是那么柔和,深情地回应着大地母亲的爱抚和呼唤,它们日生夜长,日益繁茂。那片片叶茎,在风的细语中悄悄地抻大抻长,宛如一支春之曲,被一株株绿色的生命体酣畅地吟唱。它们的花瓣在阳光下层层地舒展着,轻轻地绽放,一朵又一朵,发出难以觉察的声音,一如被神所藏匿的天籁。我迷恋地一遍遍地行走在初春的大地上,倾听着植物生长的声音,倾听着大地的呼吸喘息,就像去探望自己熟悉的老朋友一样。

翠绿的茵陈草是最先长出来的,它们争着在山坡上、河岸边的泥沙地里,冒出了毛茸茸的团状幼苗。接着,蒲公英也出来了,长得漫山遍野,那黄色的花朵像一簇簇火焰在风中飘拂。还有毛姑朵花,狗尾巴草……我最初接触的小草,是从茵陈草开始的,它给了我太多的儿时记忆。在我的家乡,父亲是个乡镇医生,每年都会依据季节和草药药性的需要,在不同的时间采回不同的药材来。每年最先采摘的,就是茵陈草了。那时我家房头有位肝病患者,脸黄黄的,每年都大量地吞食茵陈草,那种草熬出的汤药的味苦苦的,带着一种蒿味,很不好喝,看着他对一堆堆草药贪婪的样子,我感到了那种对生命的渴望和对死亡恐惧的心情,他说他不能死,还有一对没有拉扯大的孩子。那时父亲经常领着我,在大地上寻觅这种小草,我一看到它们就在心里产生一种欣喜,并对它们产生了深深的敬畏。我们家虽然生活艰难,但父亲的诊费通常很低,对待贫困的患者有时还会无偿地赠送,我的这位贫穷的邻居才得以长久地喝下去,后来他的病好了,成了我们家的好朋友,父亲的许多贫穷好友就是这样结交下来的。长大后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一篇文章,说三国时代的吴国人董奉隐居匡山,为人治病不取财,重症愈者植杏树五株,轻者一株,多年后医人无数,得杏树十万棵,蔚然成林,被后人传为佳话。我把那上面的事讲给父亲听,父亲那时已经有些驼背,脸上皱纹丛生,仍然辛苦地为一家人生计操劳,父亲闻听后欣然地笑着,笑得胡须抖动,一连几天都很高兴。父亲说,这样的人在世上多些好啊,人不是专为名为利而活着的,人活着总有些更好的东西。

我开始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我向往城市,向往幸福和爱情。当我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扬洒向外面的世界时,我满怀希望地跋涉着,可是我的真情总是换来欺骗,总是会失望,心被爱情一次次地烙伤,人在痛苦中一次次挣扎。我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自私、贪婪、嫉妒,在物欲和权欲中变得丑陋不堪。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里,我孤独地住在城市里一间阴暗漏雨的房间里,心灰意冷,了无生趣,心里无限的烦闷和忧郁。可是当我在雨停后起身,站在窗前,在我目光所及中,我看到在昨天的暴风雨的浩劫中,地上的一丛青草,它们在风雨的摧残中虽然变得凌乱,根须依旧死死地咬住大地,正在阳光下立了起来,身着泥污和伤痕,在风中颤颤地晃动。那一刻,我的心震颤了,我分明听到了一首小草之歌。我弄来一盆清水,洗去它们的满身泥浊,它们又一身新绿地沐浴在阳光下。它们那么卑微渺小,却又那么清雅高贵,居柔守拙,倔强峥嵘,葆有着一种不屈不挠默默向上的精神,我想我从那一刻才真正地懂得了草的语言,草的精神。我想起了故乡的那片青草覆盖着的原野,我拿起了电话,当父亲那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的心里出奇地温暖和激动。

没有谁不熟悉草的,它们其实是与人类同在的,太古以来就在那里。甲骨文把一茎两叶叫做草,草们带着柔弱的身体和不屈的精神从远古时走来。我的居室里堆着书籍,堆着现代生活的用品。我的窗前总会有一抹绿色,一丛丛小草。我愉快地生活着,在书籍之中寻求智慧吸取营养,我的心情沉静,平缓,明晰透彻如一台明镜。

(选自2006年2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