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福
最明朗、美润、多情、动人的月是故乡的月。
第一缕春风首先吹弯的是霞妹的两道春眉,弯得像初月的蛾眉月。我窥见霞妹是那天晚上偷偷地在窗前对着镜子借着月光照着月牙画眉,羞涩溢面,喜上眉梢。霞妹从此有了自己的神秘。
霞妹带着月羞去田野刈草,禾苗“哗啦!”泛绿了;去笋竹林采摘,笋竹儿憋足了劲儿,一夜之间赶趟儿似的从地面、从山野、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去桃源施肥,花蕾含起了苞苞等待着怒放;去山里踏青,山坡上笼盖着一坡暖绿是苗儿的羞,笋是竹子的羞,蕾是花儿的羞。
霞妹带着月羞牧了一群羊,羊儿萌动了春情;赶了趟庙会,庙会的晨里烧红了漫天的霞;种了垧地,种子在泥土里饱涨了粒儿;幽了次会,小伙子的歌声立即欢畅起来……最惬意的是朦胧的月夜里酿酒、织锦、刺绣、遐思。
是村边池塘里的蛙鸣声把凉月叫爽的。“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吱奔礤”的叫声把新婚的云哥唤醒,由嫂伴着,由凉爽的晨月伴着,下地收割去了。收获麦谷,爽。收获喜悦,爽。收获幸福,爽。收获希望,爽。作难的日子过去了,怎能不爽?于是,村子里大闺女、小媳妇、八旬老翁、红脸村汉、呀呀稚童……全从村子里倾倒了出来,下地流汗去,挥镰喘息去,拾穗看场去,提茶送饭去。没有清闲的,一大天一大地一大村地勤劳忙碌着。
中午天最热,火烧火燎的。中饭自然是井凉水把的凉面条,大蒜汁、凉黄瓜、凉酸醋。云哥用毛巾擦去满头满脸满身汗水,喘着粗气坐到院子里的树阴下边扇扇子边大口吞咽着大海碗的凉面条边“呼哧呼哧”地埋怨着:“太热了,月亮上来多好。”
最爽的是夏夜里月亮升起的时候。热,下去了;凉爽,升了起来,弥漫到夜空里、到村子里、到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洗去一天的疲劳躺到院子里歇凉。竹凉席、蒜汁调凉粉、井凉水镇啤酒、泉水把瓜果。偶尔来一阵凉风,那凉爽劲儿美极了。不是说夏夜的阴是月中的桂树遮下的吗?不是说夏夜的凉是月中嫦娥的彩裙舞动的吗?云哥禁不住哼起了“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哼着哼着,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嫂起身去厨房刷洗一天的辛劳,准备次日的劳作。
最惬意的是就着月光陪着凉风喝“竹叶青”茶。那是从鲜嫩竹子上采下的竹叶,不用花钱买的,穷人自有穷人的雅,开水冲过,等凉,就着夏夜的月光慢慢喝。味纯、雅、清、爽、洁。一碗下肚,一天的疲劳烦恼燥热瞬间化为烟云飘散了。
故乡的凉月的爽里也有这“竹叶青”的骨魂呢。
金秋的月分外朗润。特别是中秋的月,被岁月的金沙打磨,被时间的泉水洗涤,被白云揩擦,被日光润浸,被一村子一辈子的情温存着。
秋季是收获的季节,一切都显得率真、袒露和成熟。谷子袒露灿灿,枫叶袒露熟红,山丘袒露朗润,溪流袒露清澈。如果经霜抚摩,那月更加若一轮古朴的金色的玉。月光铺下来,铺到田野里、村庄里、院子里、窗台下。我禁不住从窗前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踏着润白润白的月光,漫步到院子里。我和这大千世界浴在乳一般的月光海底里。我迷迷蒙蒙、魂飞魄散,散在田野里、卧龙冈上、天中山下、岈山麓、汝河畔、龙湖边、竹沟旁。万物被月光沐着、拥着、朗着。我醉了?醒着?梦着?红罗书院依稀听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朗朗的书声;月旦评中隐约传来许靖、许邵侃侃而谈的雄辩声;鹅鸭池畔,李雪夜入蔡州的厮杀声渐渐地化为轻歌曼舞的音响在池边缭绕徘徊;宿鸭湖边的古桥下,董永与七仙女正踏月相会,其情融融。金月轮轮、玉光沉沉,举一杯月光,碰一下秋色,呷一口清雅朗润液,品一盏清风月魂醉。
雪,把冬天唤来,清清的冰月也被唤来。冬天的人们把激情冷冻了起来,储存了起来,喜欢把冰月关在门外、窗外。冰月色是人类的朋友,毫无怨言,在门外耐心地等,稍一有缝隙,就挤了进来,坐在椅子上、伏在书桌上,甚而至于躺在你的床上和妻和你睡在一起。
鸟雀珍惜满地清洁、圣灵的月光,不忍践踏,躲到树丛中盖着月光睡,它们做着清洁的冰月梦。冬眠族沉眠于地下,它们的梦呓和鼾声轻轻地抖动着冰清的月光。
月光像偌大的被将大地覆盖,万物开始沉睡。睡去一年的辛酸与疲劳,孕育生机,酝酿清新激越的思绪与激情。松柏永不睡眠的,劲拔孤傲地立在雪原上,那是月光的卫兵?偶尔几株梅怒放在雪原上,那是月光绽开的花魂。月光将南海禅寺的钟声覆盖,禅寺的神秘中添加了朦胧;月光将汝河的流水覆盖,河水晶莹剔透里添加了含蓄;月光覆盖不住父亲那颗勤劳的心。早晨,他披一片月光去了远方的山林,晚上踏着浓浓的月光归来,月光帮他卸下一捆山柴和几只山鸡野兔。有一次,我跟了他在一个很早很早的黎明,去宿鸭湖里拣回十多只冻僵的野鸭和一大片清幽的湖畔月光。
我是踩着故乡的月光长大的。那个月色朦胧的早晨,父亲和乡亲们把叮咛的话语包裹在月光里,把我送上出行的路,从此,故乡的月就成了我魂飞梦绕、牵肠挂肚的所在。
我像一只风筝,不论飞多高、多远,思念的源点就是故乡的月。或许有一天,故乡会把我的一丝幽魂牵去,落在淡淡的月光里。
(选自2006年5月13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