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离别香格里拉了,伙伴还在酣睡。我很早离开了床,在晨光中重访那片木头组成的老城区。一切都在消失,我想拍几张照片,带回一种永远的纪念。阳光下,木柱、木门、木窗透出木头的金黄,门和窗大多关闭着。重新修缮过的房屋,木头显出清晰的花纹,有的像一朵朵菊花,有的像天空的流云,有的像飞扬的马鬃。据说过去的年代,建筑这样一座木房子,需要三十辆东风汽车拉的木料。我看到了由青石块铺成的路面,晾晒着一地干净的晨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蹲在一座木屋前,用一个木盆仔细而认真地洗脸。她对我的到来毫不觉察,完全把自己独立于世界之外。不晓得她是这座房子的主人还是旅客。走近阿纳作坊时,我突然听到萨克斯管呜呜的响声,阿杜显然已经起来了,在陌生的异乡操练他的技艺。我从一幢木屋前走过,又从一幢木楼前走过,渐渐闻到了一阵清香,说不清是木头还是酥油茶的清香。站在石头短街的一头,凉爽的阳光中我再次产生身处异域的感觉。我知道昨夜那种陌生的感觉绝不仅是灯火造成的。这里存在着很多距离,还有很多人们无法抵达的地方,比如至今还无人登上山顶的令人敬畏的梅里雪山。
望着这座雪山和草甸之间的小城,我再次想起了香格里拉的词义。“世外”就是一种距离。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在长途跋涉创造空间距离的同时,也在努力创造一种心理上的距离,在距离间寻找新的风景。抵达不过意味着终结。
走远了,心里总有些怅惘。我再次想起了那片晨光熹微中的木头房子,那个在摇曳的烛光中吹着萨克斯管的年轻人,不由得远远地怀念起那白的雪山、绿的草甸!香格里拉,也许只存在于永远的若即若离之间,始终存在于距离之中,存在于我的心中!啊,香格里拉,香格里拉!
目睹一种植物的入侵
星期天,独自出门,晃晃悠悠进了山。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出行——钢筋混凝土建筑间住久了,早已厌烦了被一台电脑或一本书占据的星期天。
坐公交车,出城往西,沿着峡谷,来到一个叫大波箐的地方。下车,然后登山。沿着一条小路微喘着来到半山腰。果然见到了无数次出现在想象中的被水泥预制板覆盖着的一条引水沟——苍山西坡鸡舌箐的水,就是被它引到城区的自来水厂的。
它是近年来改善城市用水质量的工程之一,也是我此行选定的路径。
正是因为这条路径,使我看到了它——破坏了整个心境的植物!它让我的山间之旅,蒙上了一层阴影。
眼前挤满了核桃、板栗,还有梨树。先沿着引水沟继续往西,寻找溪的源头。行走约半小时,路陡地一转,水声汇集成一个很大的潭子,活泼泼闪动着清纯的光。一种快活的心情也跟着溪水波动,这就是鸡舌箐。它从两道山梁间奔涌而下,水质清冽,是理想的饮用水源。它每天都要从我家里的水龙头里流出,直到今天我才来到它的源头,看到它最原初的样子。这不能不是人生时时面临着的一种悖论。太阳正好,在鸡舌箐吃了干粮,俯身饮了清冽的溪水,便回头向东,往城里方向走。
走着走着,核桃、板栗少了,变成清一色的松树。虽然隔着一层水泥板,但切实感觉得到脚下清流汩汩地流动。见不到一丝风的影子,在青色的山林间行走,心开始沉入到深不见底的绿色之中。要不是看到那种可怕的植物,我这天的心情一定就这样好下去。正当太阳越来越明亮,我在独自行走中陷入对某一件往事的回忆时,脚下的路变得窄了,两侧的绿色疯狂地挤占了水泥板铺设的沟面。就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它!
这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植物,紫色的茎,椭圆形的叶子,一棵紧挨一棵,密匝匝拥挤在沟的两边。童年时,我经常上苍山的,印象中从未见过这种草。正暗自思忖间,路边草丛间突然扬起一条色彩斑斓的怪物,像一条巨蛇。骤然一惊,脚绊了一下,跌倒在地,钻心的痛,脚踝被崴伤了。
忍住痛,挣扎着一跃而起,随手拔起了身边的一棵植物。当草丛中那色彩斑斓的东西再次冒出时,心又是一弛,我终于看清了是一匹花斑驮马,刚才看见的是它突然扬起的脖子。
一个正在割草的中年汉子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手中拿着的,与我刚才拔起的正是同一样的植物。他说他是自来水厂负责维护引水沟的工人,皮肤却黧黑得像个山里人。
脚受了伤,我不能急于前行,便与他交谈起来,话题自然与眼前这种草有关。他告诉我:这种草叫紫茎泽兰!是一种很可怕的草,牲口都不能吃它,吃了肠子就会坏死。他的任务,就是来维护沟道时,抽空在引水沟一线割去它。
紫茎泽兰,这个名字一从大脑闪过,立即想起在城市附近的一些裸露着的山坡和闲地,曾经看过这种植物,本地人叫它“飞机草”。一个懂植物的朋友告诉过我,这种飞机草是从国外通过空气传播到中国来的。它是一种疯狂的草,自我中心意识很强,所到之处,见缝插针争夺土地,把当地的土著植物排挤开来,破坏了生物的多样性。当时,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现在,看到脚下密不透风的紫茎泽兰,心头便有些不是滋味。
而且,当我再次走上归途时,竟无奈地发现,我的心情是不可能完好如初了,我这天的行程似乎要与紫茎泽兰相伴始终。一路行来,凡是不长树木的地方,都是清一色的紫茎泽兰。有的地方走不通,只好找了一根枯树枝,拼命把它拨开。从挤挤挨挨的枝叶间擦身而过。紫色的茎,像一条条裸露着的青筋,椭圆的叶,像无数游动的鱼,游走在视觉看不见的地方。走,停,再走,再停,总看到它的身影。它顽强地跟着我,像绿色的山火,我开始隐隐地不安。寂静的山林间,似乎响起了火苗窜动的声音。这是一场比山火还更具破坏性的入侵。
当转过最后一道山湾,来到城市郊外的那道山坡,正想歇口气时,出现在眼前的仍是一片茂密的紫茎泽兰。这是儿时经常郊游的地方。在记忆里,这里有着很多野生植物。有可以用来凉拌的灰条菜,可以用来煮汤的荠菜,可以入药的车前草,成簇成片的可以驱蚊的野蒿,叶如尖刀的尖刀草,长长的藤蔓紧贴地面生长的地石榴。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蝴铎笛的小草,它结的荚很像豆荚,剥开后去籽,再掐去尾部,合拢,放到嘴里就可以吹出“呜呜”的声音,那是童年草坪上最美丽的音乐。草坪上还有一种将军草,茎坚挺,有韧性,顶梢是辫子似的叶,孩子时我们常把将军草连根拔起,在它的顶梢打活结,然后两个小伙伴把两棵将军草用活结互相套住,各执一端用力扯,被扯断的一方就算败将,胜者为将军。失败的一方不服气,再扯根将军草来战,这种游戏可以一直扯至太阳落山。
在儿时常来的山坡坐下,心里有几分惆怅,眼中含几分迷惘。蝴铎笛“呜呜”的响声早已消逝,即使我能重返童年,也不可能再吹出蝴铎笛欢快的呜呜声。随同消逝的还有灰条、荠菜、车前草、野蒿、尖刀草、地石榴。一种植物的入侵,使童年温馨的记忆瞬间黯然失色。这是行前做梦也想不到的。
疯狂的紫茎泽兰还在向着山坡蔓延。不远的地方,一片松林下,是一排整齐的白杨树。白杨树下,我记得清楚,有一座孤坟。几年前我和友人Z君曾到过这里,听Z向我讲起过有关那座孤坟的主人的故事。她是一个美丽而纯情的少女,卫校毕业,恋上了一个外地同学。正当她要随着恋人离去的时候,母亲要死要活不让她走。为了永远留在母亲身边,她负气喝下了敌敌畏。这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它让愚蠢的母亲醒悟:死别比生离还更可怕!记得Z用伤感的语调向我讲这个故事时,坟墓前是一片萋萋芳草,芳草间生长着低矮的灌木。萋萋芳草和矮灌木丛间的阴影,在我眼里幻化成一幅永远抹不去的画面,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永远的心结。那排白杨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经被山火般蔓延的紫茎泽兰所包围,那座孤独的坟墓,想必已被它们掩盖。一个美丽灵魂栖身的地方都要侵占,这是一种多么疯狂的生命,疯狂中透出一种邪恶。
我感到愤怒。随手拔起一棵紫茎泽兰,把它倒挂在路边一棵松树上示众!
然而,我很快便发现自己的徒劳。举目四顾,无数的紫茎泽兰,开着白色的小花,在阳光下摇曳,嘲笑着我的无能,我能拔起所有的紫茎泽兰吗?
我唯一能做的事,也许只能是逃离,回到城中去。这就是我这次蓄谋已久的出行的必然归路。
到了城市的那条河流,放慢脚步,在河边,在岸上,在老房屋的石墙上,我又看到了紫茎泽兰的身影。它们紧跟着我的脚步,向我居住的城市进逼,显示着物竞天择的生存原则。它让我不无忧伤地想到,生命力有时是不与善良成正比的。相反,越是邪恶的东西有时反而越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这是生活中永远不能回避的残酷现实。弱肉强食的客观存在,使“和谐相处”变成一种主观臆想。鲁迅笔下的百草园大概是只能存在于文字中了。
回到家里,心里总是不舒服,眼前总晃动着它可恶的影子。打开电脑,在Google输入“紫茎泽兰”,立即有无数关于它的消息,纷纷扰扰,拥挤在显示屏上。“绿色沙漠”、“绿色杀手”、“霸王草”、“疯草”、“毒草”、“植物食人鱼”,种种可怕的名字都与紫茎泽兰有关。如今,这种原产于墨西哥的毒草已借助风力蔓延了云南、贵州、四川、广西、广东、西藏,甚至在湖北省秭归县的长江水库区也出现了它的踪迹。用鼠标点击开一条信息,我的目光便无法移动开来——“紫茎泽兰,长有厚厚绒绒的绿叶,紫色的茎,像蒲公英一样的白色小花,诗一般的名字,不熟悉的人可能会被它的外表所迷惑。可它却是植物界里臭名昭著的‘杀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牛羊中毒。国家环保局最近公布的16种外来有害生物中,紫茎泽兰凭着斑斑劣迹位居榜首。目前,紫茎泽兰正借助风的力量由云南、贵州边境向广西蔓延,仅隆林、西林、田林三县发生面积达160多万亩,目前还在以每年30公里到50公里的速度向内陆扩展。”
紫色的茎,像一条条裸露着的青筋,椭圆的叶,像无数游动的鱼。我看到无数的紫茎泽兰在网络上蔓延,连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它们在嘲笑我,向我示威!
气闷。我点击鼠标,破网而出,闭目休息。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窗外防盗笼内,一直摆放着几个花盆,一盆栽着佛肚竹,一盆栽着芦荟,一盆栽着爬山虎,一盆栽着剑麻。还有一个空着的盆——原来栽兰花的,施养不得法死了,盆便一直空着,几次想补栽上点什么,却因忙而迟迟未动手。我对它们早已熟视无睹。然而,睁开眼来,出乎意料地,空着的花盆里却奇迹般地冒出一簇绿色的东西,样子好熟悉。
仔细看了一眼,心头便不由得一懔。我呆住了:我看到了它——紫茎泽兰!
是的,又是它——紫茎泽兰!它在我返回的途中早已先期到达。我不知道返回的道路到底有多长。
(选自2006年1期《边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