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哭泣
我突然举起手来。语文老师因为沉浸于讲课,好长时间没有看到我高高举起的右手。而我的手依然偏执地高高举起。等到她看见,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想出去走走。这个似是而非、荒唐无比的理由,竟然获得了她短暂犹疑之后的颔首默许。她继续被我的举手打断了的讲解,而我在全班同学惶惑的目光送别下,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座位,走出了教室。
整座校园都在上课。我听到老师们此起彼伏的讲课声,有的声音高亢,语调激越,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充满激情的演讲;有的舒缓低沉,让人想起他每天早晨在学校的操场上旁若无人地太极拳动作。有某班正在集体朗诵课文,声音宛如一股浑浊的洪水,泥沙俱下,嗡嗡作响。教室的外面,远远地只看见一两个身份不明的身影。阳光下我的影子悠长、飘忽,显得拖泥带水。我离开了教室,来到了宿舍前的草地上。
此刻是春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气味——一种腐烂和生长混合的气味。草地上的青草已经吐出了嫩绿色的叶子,春风中簌簌抖动。有几朵野花开了,它们的花瓣细小柔弱,宛如春天里的一道道小小的伤口。池塘里的水的涟漪已不像在不久前的冬天那样阴冷,坚硬,而是要柔和细密得多,但依然让人觉得寒凉。池塘边的垂柳,早已长出了搔首弄姿的柳叶。在宽阔的水面上,有一个落水的还没来得及打捞上岸的篮球,正在漫无目的地漂移,仿佛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单。
我盘腿坐在草地上。风有些冷,而我的身体在稀薄的阳光下正逐渐变得柔软,仿佛高温下的锡片。我听见了我喉咙里的呜咽声。开始还只是一小股的声音,仿佛山间溪水,草叶下发出隐秘的声响,慢慢地,涓涓细流变成了暴涨的春水,迈过池塘的堤岸,漫漶四流,卷起陈年的草根。最后,漫涨的春水汇入大河,河水浩荡,滚滚流逝,锐不可当。我的胸腔里竟然隐藏着如此浑浊的、波澜壮阔的哭泣?
我在草地上足足哭了二十分钟。哭过之后,我感到无比轻松。我拍干净身上的草根(在我的臀部,有一块新鲜的、草汁濡染的绿色瘢痕),起身向教室走去。老师的讲解依然在进行。我回到了我的座位,把课桌上的书本翻到了老师正在讲解的部分。
似乎并没有让我哭泣的理由。我不感到绝望,也不怎么悲伤。没有人欺负我,我还没有爱情。我的成绩并没有让我尴尬,有一两门功课我还能屡次获得全年级前五名的奖金。
我只是感到,在我的胸腔里,似乎是正好有一朵墨绿色的云彩经过,厚重的云朵,让我脆薄的身体变得不堪重负。我的哭泣,就是为了把云朵中成吨的雨水倒出,从而将曾经的晴朗、空阔和轻盈唤回。
诗歌
邱晨个子矮小、说话略带口吃,甚至有几门功课常不及格,可一说到诗歌,表情必凛然,语言必流畅;肖永其买来许多白纸,裁成若干本,用来抄写每月创作的诗行;鬈发的张晓忠会在全校师生大会会场旁若无人地展读对开的《诗歌报》,其样子有如一名傲视群雄的君王;刘大国戴副近视眼镜,头发蓬乱冗长,状如幽灵,可一谈起诗歌嘴唇就激动得颤栗。比我们低两届的秦宗梁在自己刻写油印的诗报上发表诗歌,每月一张,广为散发,如痴如醉。他们写下的诗歌,通过各种方式在全校学生中传诵,他们因此终于成为全校的明星……我把心爱的吉他卖了,为的是与朋友们一起凑钱购买油印诗刊所需的纸张和油墨。刘天礼的吉他讲座每天下午依然在电视里播出,可我的偶像,已经变成了北岛、顾城、舒婷和梁晓斌。他们的诗歌,通过刊物、图书或者手抄本在同学之间秘密传递,仿佛燃烧的火把。我们的血液因此变得滚烫。我们自发成立了诗会,印制自己的诗刊。我捐出了卖吉他的钱,邱晨省下了十元菜票,刘大国捐得最多,几乎倾其所有,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们的会长和主编。他的诗写得并不好,失之于浅薄和直白,可他有飞蛾扑火般的激情,和准备用一生来写诗的虚妄理想。他的祖籍是山东,他说他一生的使命,就是写诗,以此赚下衣锦,从江西回到他诗行间吟唱不已的、让他梦牵魂萦的山东故乡。
我买来的一本《朦胧诗选》,已经被我翻得稀烂。之前我热衷于打架、抽烟、喝酒,发明各种各样让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已经被学校暗地里定为重点管制对象。我发明的一种游戏,是找来一根竹篙,竹篙的一头,由几个同学举着,我握着另一头,在墙上行走,仿佛一名扑火的消防队员,或者爬树的猩猩。这种游戏曾经让我在路过的男生的掌声和女生的关注中得意非凡,并因此获得某位有如谦谦君子的老师将我们班赠以动物园的美称。可迷上了诗歌以后,我变得忧伤,寡言,举止多少显得不可理喻,整天抱着诗歌念念有词,一本《朦胧诗选》,成了我日日阅读的圣经。我喜欢北岛的《回答》,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顾城的《两代人》,晚自习后回宿舍的路上,我一个人嘴里大声朗诵着梁晓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众人诧异,而我莫名地泪流满面。我记得《诗歌报》当时是内刊的对开大报,印刷纸张是硬质白纸,直到1989年它才成了有全国统一刊号的月刊,且适合旅途携带(我每次出门时的口袋里都装着它),《星星诗刊》是介于十六开和三十二开之间的长方形,《诗刊》和《诗潮》的刊名字体硕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封面,仿佛银幕上老电影的片名……毕业以后我分配在故乡一乡村小学教书。我依然写诗,并且有了发表。有一个刊物,在我的诗作后面注明了我任教的乡村小学的地址,竟招致自全国爱诗者的信雪片一般飞来。其中有两个爱诗者,是广西的黄正崖和井冈山的肖国祥。
正崖原在广西某中学做教师,因崇拜仗剑浪迹天涯的唐代浪漫主义诗人李白,辞职跑到广州做了某个宾馆的管理员。1993年我去广州看他,他长发冗长,常穿着一双木屐在广州街上行走,如入无人之境。每到晚上,我们就着酒店的凉菜,饮酒谈诗,夜不成寐。我本来也想辞职待在广州,找一份工作,与正崖做伴,一起谋划如何去攻占各种诗歌媒体珍贵的版面,但最终还是因为害怕家中父母责骂而未果。
肖国祥是肖永其的诗歌兄弟,写散文诗。他在井冈山某中学教书,原本与我并未谋面,几次通信之后,有一天,我正在学校门口与老师交流教学心得,远远地看见一孱弱一强悍两个年轻人从田间蜿蜒向我们走来,一直走到我跟前,问我:“你是江子吗?”——孱弱者就是肖国祥,而强悍者是他的文友罗求飞。他们相约来访,肩上黄色的背包里装着他们写下的厚厚诗稿。
——爱诗的人们,在那个时代的乡村、城市秘密穿行,内心揣着诗歌的圣火,纸上写满少年的激情、忧伤,漫天寻找他们的盟友,任何角落都可以成为他们诗歌的讲坛,而诗歌刊物上成名的诗人,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心中的英雄。哦,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抒情年代,仿佛诗人风行的盛唐……我当初的诗友们至今已经散落天涯。黄正崖被生活步步紧逼,他无法更改的诗人气质让他在几次生意中输得精光,不得已从广州退守至广西他的老家,以承包村里的几座鱼塘为生。罗求飞下海经商,去广东待了几年后,回家乡办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服装厂,成了当地著名的企业家;肖国祥、肖永其、邱晨也早已停下了诗笔,调进了县委宣传部,以炮制新闻为业,有的已经熬到了副科级领导位置;秦宗梁毕业后又办了一份名曰赣江诗报的单面八开诗报,刊头用火柴有黑磷的一头题写,寓意是把诗歌比作火种,可后来被当地的公安部门当做非法出版物取缔,他本人的前途也受到了影响,某部门屡次要把他作为人才调进,但都因为他的档案里将此事作为污点载入而作罢,他依然写着诗歌,但从此秘不示人;刘大国、张晓忠则不知所终……只有我还在一意孤行地操持着文字吗?
(选自2006年3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