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剑
一条河说断就断了,就像一个人做完了一件事,抑或终于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一条说断就断了的河流,它消失于沙漠的侵袭和人类无休无止的贪婪索取。
许多年来我总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们人类和其它动物才会有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一条说断流就永远断流的河,让我终于明白了一种另类生命的终结,在时光的漫长里也会像我们的生命一样短暂而脆弱。我们到了老得走不动时,往往才开始明白这世上的许多道理,才会悟得透许多的路该如何去走,所以我们常见也多有亲身体会年长者的教诲,只可惜我们倚仗着年轻气盛、精力过剩却很少听得进老人的唠叨,因为我们总认为自己有的是力气和时间,纵使是走错了一段路,对于整个漫长的人生来说也无妨大碍。事实上我们中的那些许许多多的老人,他们也同样是如此走到老的。一条说断流就断流的河水,它的一生也同样走了很多的路,在自己的垂暮之年,它也会把一生的经验传授给另一条河流吗?
一条河在即将断流之时也和我们中的许多老人一样。它会很认真地回顾自己的这一辈子,它干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说起来又算有不少的一系列所犯过的,也上不了什么大纲大线的小错误。它也会像我们中的老人一样将自己的错误看得无比珍贵,希望那些正在疯狂地奔腾着的河流,能够很认真地从它的身上吸取一些经验和教训。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一条河从断流之日,就从此变成了大地的伤口;它干涸时河床横亘在苍茫之间,依赖它灌溉滋润的两岸风景日趋暗淡。水鸟一去不返,野兔远徙无踪。那些原本绿树环抱的村庄,在一批又一批的村民逃离之后,渐渐地败落成一处又一处的废墟。龟裂的河道在风沙弥漫的大地上神秘地弯曲,在映照着一片又一片苍白荒凉的同时,也一天天掩埋着越来越变得遥远的绿色记忆。断流干涸的大河也像死去的人类一样,它横尸在灰黄苍凉的大地之上,从此不再言语。一处又一处断开的河堤,灰塌塌地突起在我们疲倦的凝视深处,这是一块块正在经受风化的河的骨节。
一袋子粮食谁都有提不动也背不起的时候,在我的儿时父亲就曾告诫我说,不论是谁,都早晚会走到老掉牙连骨头也啃不动的时候。这也正如河的断流,从此连一只小船也不能负载,甚至连一只小鱼虾也养活不起。彩石鱼跃,渔歌唱晚,两岸花香鸟语萦绕的日子渐渐成为身后遥远的记忆。
一条河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它从一出生就只是赶自己的路,向着远方,向着远方的原野和村庄,也向着远方的大江和海洋。可我们总是错误地认为,一条河从自己的门前经过就是自己的了,至少一点也不客气地认为,门前的这一段完全应当是属于自己的。于是我们挖沟修渠,无休无止地开闸放水,贪婪地吸取着它的血液,不分昼夜地行船拉网,投毒放电,甚至连它最小的鱼虾也不放过。更残忍的是大量的排污……永远不知回报的一味的索取。我们还会把原本的河堤掘开,让河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改道……我们习惯了给自己修路,习惯了把原本走得好好的路挖断,再给自己修一条新路。可我们并不知道河有河的走法,河习惯了走自己的路,我们总认为花大力气让河改道,是让它走了条近路。我们就这样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河,可我们从来就没有问一问河的想法。其实河压根儿就不需要人,只是我们人需要它,甚至还离不开它罢了。如果说,爱以自己的习好度量其他事物是人的一大癖性,我们人为地让河改道,则完全又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那就是为了自己更好地占有河、利用河,让河更好地为自己服务。人只会让河扫兴和短命,一句话说穿了,在河的眼里人只不过是一条条的寄生虫,人的一切努力并不是为河着想,其最终的目的还是完全为了自己。
河是很容易断流的。看似生命强大的河流,也同样的是经不起人的几番折腾的。水一经抽干流尽,河便只是干涸空旷的河道了,锁不住水的堤岸,能够锁住的也仅仅只是一大片一大片龟裂的土地。靠水负载的船不会再有用武之地,离不开水的鱼虾更不会留下来,依水栖居的水鸟更是去无踪影。断流的河对于流走的水来说,这也就像我们一个人丢了自己的家一样;人一旦远走,家自然就成了一幢空房子。你能够锁住门,但你怎么也锁不住房子里的空气;有腿的家具、通电的电器、从此再没有主人照料的花草……它们都不会原模原样地等你回来。电器和线路一天天老化,粉刷的墙壁一天天褪色,木做的家具一天天腐朽,钱和一些票据一天天发黄……最终连整座房子也因年久失修完全成为废墟。就像断流的河,在许多年后被我们称之为“故道”一样。
河天生就是靠流动的一种生命,这也很像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赶路一样。一条河从婴儿般的山泉涌出,到孩提般的小溪欢快跳跃着奔出山口……一条河由小变大,也犹如我们一个人成长的过程。我们说自己依河而居,在我们说河是自己生活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的时候,却并不知道我们和我们的村庄,以及我们生长着五谷和树木的田园,在匆匆行走着的河流心目中,也是一道一闪而过的流动着的风景。
我们依河而居,事实上我们原本也就生活在属于自己的一条生命的河里,我们努力地活着,也像一条河奔腾不息地流着。我们不分昼夜地抗争着朝自己的奋斗目标奔赴,这也犹如一条河不舍昼夜地流向自己向往已久的海洋。
一条说断流就永远断流了的河,就像我们生活中说死掉就死掉了的一个人。一个人不幸死掉了,我们其他的人还会很好地活着。惟一不同的是,在一条河断流之后,也包括我们的人类在内,许多原本的生命色彩将从此开始变得黯淡。
(选自2006年第1期《北大荒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