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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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私人生活

张立勤

它释放了一瞬间的闪光醒悟,即你已浪费了你的生命!

——阿多诺

我一直喜欢马蒂斯的《蓝色的裸女》,那是一幅邮票。画面上两个坐姿相近的裸体女人,她们双脚交叉盘放,右腿屈膝直起为锐角,左臂垂至脚边,右臂扬上去搭在头部右侧,只是其中一个女人的身子向前倾,另一个女人的身子朝后仰。整个构图很梦幻,很简化,很包容。

我是无意间得到《蓝色的裸女》的,那是印在一本杂志上的黑白图片。黑白图片又怎么样,要怎么样的,因它已失去了原作至关重要的蓝色。我认定,蓝色是马蒂斯爱情的颜色,他所爱的女人在某个时分一定是呈蓝色的——“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不抽烟,不看书,不看表,也不打电话和要一杯饮料,她只是坐在那里,沉静、美丽,如同一棵植物。”我猜想,凡是沉静的女人,身上都闪烁着蓝色的光辉。但这蓝色,唯有喜欢这一类女人的男人才会看得见。然而,我面前的图片,分明已脱离了画家爱情的颜色,那么剩下来的,还有什么可惊心的呢?

我站在夜空下,望着那图片,只有从那美丽的体型中,隔着黑白两色,隔着半个多世纪,去感觉那蓝色的深情——那是独属于马蒂斯直率而澄澈的蓝色,是你不可以想象和冒犯的蓝色!我真的说不出来,两个裸女传达给我的诸多感受,我有点沮丧。突然,我想到我自己是否可以动手制作一幅《蓝色的裸女》呢?不!不是蓝色的裸女,而是把它制作成红色的裸女!这背离马蒂斯蓝色的狂妄想法,使我亢奋不已。我找出我的一条黑色旧呢裙,剪裁出一块25cm×25cm的布做底子,拆了几个带红绒衬的药盒,把红绒熨平,将杂志上的图片复印放大,固定在红绒布上,然后,用刻刀一点一点地刻下去。大约三个晚上,我刻着她们,真想不明白,这份感觉是丝丝缕缕的、水淋淋的。最后,我轻轻地将其粘贴在黑呢布上,装进了镜框——两幅《红色的裸女》在我自己的夜晚,诞生了!

我把《红色的裸女》,挂在了我卧室的墙壁上。我的墙壁如同沃土,让我播种想法,炫耀聪明,并使某个时刻的自己目瞪口呆。我的墙壁,永远都是不可以空无一物的!《红色的裸女》与我的卧室环境,真可谓是最佳的匹配。是啊!当我第一眼朝墙上望去,就有一种相互认同的温暖之感从中逸出,于是,我的四肢变得柔美,双腿缠绕,长发坠地,接着睡意袭来。我已试验了多次,我的梦往往不是从睡着以后开始的,而是从睡着之前。那天,我就是站在原地做梦的,我梦见了我和R在一起,四周群山起伏。R是我的初恋男友,我们望着对方,就那么望着,身体在瑟瑟发抖……马蒂斯随便用什么原料:石头、玻璃、瓷砖、彩纸,甚至旧烟盒什么的,都可以创作出令人不安的,或静谧的,或幽灵般的作品来。然而我,只是一种模仿性的制作,可称得上是一次“刻奇”,它有如手机音乐铃声、玫瑰花、垃圾片似的带给我一种日常的惬意和饶有兴致。就是这样,我不那么费神,不那么沉重,不那么麻烦地在一种手工制作中,度过了几个晚睡的夜晚。晚睡的夜晚,不管因其孤独、因其焦虑,还是因其无聊,去动手做点什么吧!其实,最重要是我得意于改变了裸女的颜色,为什么我会想到红色与黑色这两种颜色?而不是别的什么颜色?为什么,我会想到旧呢裙与药盒,而不是其他材料?我找不出明确的理由,可结局已定。

我的日子,就是在许多细小的、具体的、无从记忆的,以至于被窗帘遮掩的室内浑浑噩噩地度过的。

我的女友E的手腕,受过伤,从此就再也不戴手镯了,于是,她开始收藏手镯。秋天,窗外的树叶全落光了,她将她的手镯拿给我看。她到底怎么了?我想。她曾经对我说过,那是一个暗藏的自己,永远不会给别人看的!房间里的气温偏低,玻璃窗上有一层水汽。当时,一只鸽子正站在窗台上,忽然,鸽子的翅膀与锦盒一起打开了。由此,那个方向,远远的,远远的,是一大片被连带起来的空气,在闪烁,在发出声响——一只羊脂玉手镯,略呈一点青绿,细看下去其实还是以白为主,是那种如脂的嫩白与细腻,让你真想去抚摸它,又不忍心去碰触它,上面的光泽仿佛是被揉碎了,被吮吸了,留下月光似的余晕。一只铂金花朵手镯,十多朵含苞的玫瑰,由花茎与花叶连在一起,每一朵玫瑰的花心嵌入一颗钻石,高贵华美,姿色清淡的女人,戴上它是压不住的。一只翡翠手镯,闪着水果般的光泽,里面有深浅不一的颜色的交融,有无序伤情的花纹的深藏,有幽幽迷人的瞬间的暗示。一只白玉手镯,显得有点冰冷和脆弱,宛若一个皮肤纸白的女子,伫立在绵绵细雨里,它似乎根本就不想靠近你,你也别靠近它。一只珍珠手镯,乳白色的珍珠串连成小型的圆,矜持而均匀地平分了秋色,我数了数,一共22颗珍珠,两头用K金交叉的双环衔接。一只银手镯,如绳般细圆,两头出其不意地从圆形中伸出,像欲坠的水珠飞扬出来,稍有交汇,又止于别离……一只只手镯,被E捧上来,又收进盒中,整个过程都透着吝啬和仓皇,好像她生怕风干了手镯表面的那层润泽似的。我喜欢她的这个样子,煞有介事地怜爱着,近乎病态地进入与一件物品的相望之中。其实,谁不是一个物品呢?如将你放置在一个偌大的范畴里,你岂比得上一只手镯耐久。你是一棵草,是一粒尘埃,你又什么都不是!而你与物品的关系,历来都是亲密无间的,或是背信弃义的。但不论是哪一种情形,你对物品的一再毁坏与忘怀却是事实。我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每一天与一只水杯、一个长沙发、一台电脑等等物品在一起。尤为是郁闷了,我爱躺在长沙发上,脸上盖一张“北青报”,眼睁睁地盯着那上面已混为一谈的字迹与广告,并不断把有毒的油墨味吸入肺腑。而此刻,在一间阴冷的屋子里,玻璃上有树影滑过来,我的双脚感到了些冰冷。就是在如此的光景下,我看到了手镯们从那独居般的暗夜中踱出来,在我身边轻轻地过了一遍,我看不过来,也记忆不过来。只是觉得那些手镯上面,仍留有E的体香、柔软、气味和笑声。E一直不说话,我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E收起最后一个手镯时,我感到了一种怅然——经历了注目和爱抚的锦盒,是有灵魂的,它们是E的房子。在那样的房子里,住着一个爱戴手镯的女孩。

我是一个手指和手腕什么都不戴的女人。平时,也许脖颈上戴一条项链,也许什么都不戴。我有一条极细的金项链。一条铂金项链。一条黑色绳项链,上面有一个方形黑玛瑙项坠儿;还有一条黑线绳的“项链”,上面串着一个外沿呈月牙状、中间镂空心形的紫水晶项坠儿。这就是我的全部“细软”了。我喜欢自己饰物戴得少而简单,但我不排斥我的女友们戴这个那个的,胡乱戴一气也不反感。我的另一女友,有半抽屉首饰,多半是仿真的。每当她为我拉开那抽屉时,我都会头晕脑涨的,而她却在雀跃。她与E不同,她对待那堆玩意儿是即兴的、无所谓的,买着玩儿的。

E寄来一本《收藏》杂志,附信中说,她送我一张北京皇家拍卖会的入场券,希望我能去看看。我边翻着杂志,边给她拨电话,我想告诉她,起码目前我不想去。可E不在家,手机关了。那本杂志的纸张真好,设计印刷等都做得非常精湛。一本杂志的表面会显出十足的贵族姿态,在当今已不新鲜。

E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手镯挺伤感的!我知道,E不是那种绝对意义上的收藏者。她的收藏,是纯粹针对自己的内心的,是一个女人对自己柔美手腕的悄然忘情。

(选自2006年第3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