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美人脱衣
美人脱衣是一类往事,美人是一种现实。
写下她,此刻我自作多情、哗众取宠。
他教会我吸烟,那年我七岁。或是八岁。六岁。五岁。五六岁。七八岁。五六七八岁。童年无岁。就那么点大个人,整天嘻嘻哈哈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打打杀杀,懂什么呢懂。童年他教会我吸烟,最贱的那种牌子,叫“石梅”。没有过滤嘴,也没有注册商标。叼着,童年叼着一杆烟,像叼着美人削葱纤细玉指。觉得有点成熟了。石梅烟味道很甜,吸完用舌头舔舔嘴唇,拿一句套话形容就是三月不知肉味。
我们去那家南纸店,把烟称作烟糖。
“老板,来包烟糖!”
年纪再小也已经知道口袋有钱说话可以放高声音。这里面包含着人情世态的微薄红利。彼此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这家南纸店有两位营业员,一位女青年,一位老头。老头是个驼背,很凶,是我们童年觉得最坏的坏人。走过南纸店见老头不在,仿佛美好的生活开始了。
童年抽石梅,生活是甜美的。
宝成铁路。1996年6月18日,暑假前夕,“黄永鸿在一株植物上撒完尿后,指给我看,‘这东西叫美人脱衣。’上面结满果实,像红豆,名美人脱衣。”引号内文字摘自李辉日记。李辉就是扬长。那时候写诗,总要找一个笔名。那时候小学生撒尿,总喜欢撒在树上。宝成铁路我上小学走了六年,是最后一年才被他告诉,那株花名美人脱衣。相见恨晚,相见恨晚矣。另外一些花多是夹竹桃,更不认识了。一直到去年我通过一首诗才辗转对夹竹桃有了一点了解。这首诗系谭仲池的作品。谭仲池,诗人,长沙市市长。当然诗人不如市长出名,但他是我认识的跻身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洪流里唯一高举自己的诗集并敢于挺身而出到大庭广众的场合下大声朗读的一个高官,不,他是我认识的跻身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洪流里唯一高举自己的诗集并敢于挺身而出到大庭广众的场合下大声朗读的一位诗人。我更尊重诗人。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就不尊重高官。
诗人雪泥鸿爪了。高官凤毛麟角。高官是我们社会的凤毛和麟角。
小时候叠纸烟盒,卖钱,是一大乐事并乐此不疲。有的纸烟盒被火车上的人用过擦屁股丢下,我们小心翼翼把它叠起来,粪便尽量叠在内表面,卖钱。我收集过一些纸烟盒。石梅。红塔山。白塔山。牡丹。三角。阿诗玛。红梅。五牛。555。奔驰。天下秀。九寨沟。三峡。我父亲最爱抽的牌子是天下秀。这是童年的一门艺术。而叠纸烟盒并且能把粪便尽量叠在内表面并且叠得滴水不漏卖钱,这是童年的一门手艺。
这里有个秘密,说是把美人脱衣揉搓出来的汁液悄悄涂抹在皮肤上,会使人奇痒无比,以至美人要宽衣解带丢盔卸甲来抓痒痒的。黄永鸿试过,涂在一个跟他有仇的女生的后颈窝上。有没有脱衣,须问黄永鸿。有必要补充的是,黄永鸿是我们念小学在宝成铁路那一截的老大,经常收拾一些他看不顺眼的学生。我曾用一百个纸烟盒向他行贿,要他帮我收拾一个我看不顺眼的学生,因为那人在枕木上用粉笔字骂我:
李辉我日你妈。
他深深地伤害了我的母亲,令我久久也无法释怀。
肥皂
肥皂的香味来自一棵树。他闻见明月的烟波浩淼之气,而她在水一方,白露为霜。
实际上她有狐臭,和我小学同桌二年,忽然这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了。因为据说肥皂能治狐臭,她就用一块肥皂抹自己青春的身体,在红木澡盆里。此话当真,出自伊亲口所述。伊很得意,因为她有狐臭,而偏偏我没有。小时候我多想如伊一样有狐臭啊,想伊的味道,那是一种烤焦红薯味闪烁其辞。我想象伊被泡泡包围,肥皂的泡泡。五彩的肥皂泡泡摇曳着童年。破了,化为泡影。童年的泡影洋溢着欢笑,因为他握着一支麦秸秆。茅房之外的冬天,肃杀的核桃树,他从仿如横来之笔的枝丫下面跑过,回头心想,这是一棵才华横溢的树,梢头伏着一只花牛,触须十分微妙地令他想起京剧里代父从军的花木兰。这是不错的联想。而横来的真是一只矛戟,也不怕,他是不乏勇气的。有时候他爬上核桃树,仅仅是为了看一眼秋天,就下来。干草垛已经高过了秋天,那时。
他们在秋天一起玩泡泡。她们在秋天一起玩泡泡,以上文字纯属故弄玄虚,请不要阅读。我为什么想写一块肥皂呢?其实肥皂令我格外惆怅。小的时候我已经很惆怅,尤其是如果你盯着一个泡泡,看它从橙黄的麦秸秆噗地放出,风把身体拉长,小小的,尖尖的,慢吞吞地鼓圆,你看见自己鲜绿的倒影——泡泡从鲜绿里噗地放出,风把身体拉长,小小的尖尖的泡泡慢吞吞地鼓圆,又一下子拔尖,尖得像高精技术,突然,爆了,连同你的倒影,爆了,你会觉得泡泡的声音很响,响得仿佛石沉大海仿佛富贵烟消云散后的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趴上井栏,从而看见一朵白云踱步蓝天。身后是午眠的槐梢内心婆娑,菖蒲在水一方,蒹葭苍苍。这样的惆怅是《诗经》的“尔雅”的,一唱三叹回环往复。而五岁的我只在乎浮云:浮云于我如富贵。我的记忆是黑发的母亲,和那棵早被伐倒的皂荚。
一块肥皂,一段回味中的物事而已。
我在一个小说写到皂荚。我喜欢皂荚。
这是朴实的树。
主要是它的果实。叶子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样子。留在记忆里,洇墨一片而已。
是仲夏的黄昏,适合一棵树且仿佛注定:“皂荚。”我大声喊出了这个名字。在故乡的围墙那边,只有我一个人,和一棵树。
“皂荚。”这是回声。
我在小说里写到皂荚:
他是知道皂荚可以洗头的。他以前亲眼见过母亲把一枚皂荚搓烂,揉一揉,抹在长长的黑发里。雪白雪白的泡泡。那么多泡泡,简直是岂有此理。很淡很淡的清香,几乎就把他香晕了。
这是神奇的树,果实是透明的。当它被伐倒之际,年轮滚滚而来。这里有时间:日月星辰,沧海桑田,大美小美全在这里。树,也是哲学的。我很无知,觉得肥皂的原料主要来自皂荚。这是最好归属吧。
故物谱
青花瓷片,似乎能形散而神不散地散步,绕着一座房屋,转着圈,音乐把身体徐徐打开。如果生活在普希金或者拜伦的时代,也许就该被叫做贵妇人吧。但是青春时代已到晚期,风物萧条,童年跟着一盏银烛台上楼了。
这是一座废弃的阁楼,元好问和李清照先后在这座楼里饮食起居,后毁于一场大火,遂成为无稽之谈。我坚信李清照擅豪饮,尤佩服陶潜,所以词曰:“东篱把酒黄昏后。”李清照也依样画了一笔葫芦,得意洋洋,接着得意忘形——因为葫芦好画,接着她吐出一枚六瓣梅花,在雪地里,口角吟香,人面黄花,在《金石录后序》暮霭沉沉的瑞脑金兽之间寻寻觅觅久久地徘徊。这真令他痛惜林黛玉了,俗话说如花似玉,怜香惜玉,原来都是假宝玉,骗人的。
他想一趟子奔回晋代,实在不行,南朝也将就吧。他不懂历史,就这样了。但他读过一遍《世说新语》。蒲柳之姿,“人面桃花”,老子在树下说:“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句话不知怎么被写入《论语》的。他觉得这应该是老子的言论。
或许他奔回晋代已被录入《世说新语》了,不知道,玄机重重,但相信他有这个天分。然后他骑凤凰牌自行车回来,直接插入那条民国时期下令枪杀刘西梃的宝成铁路警察司成都分局局长的小老婆住过的旧胡同。上面,已没有老鹰盘旋的痕迹。偶尔飞过一架飞机,像误落尘网中的蚊子,不知蛛丝马迹。刚下过一场大雨,蜘蛛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
青花瓷片,似乎能形散而神不散地散步,绕着一座房屋,转着圈,音乐把身体徐徐打开。脚下的草伏倒了,又迅速弹起身子。白玉的草根,这是一片甜美的草皮,刚被年前的野火焚烧过。兔子豕突而出,鼠窜而去,曙红的眼睛烧红了东边那块云。祖母告诉我,那块云叫火烧云,行将下雨了。又要下雨了。雨下大了。多情去后香留枕,好梦回时冷透衾,闷愁山愁海来深。独自寝,夜雨百年心。他在夜里通常要读一遍元曲《喜春来》。
他架好自行车首先去摸钥匙,苔痕上阶,开锁,草色入帘。本来是一朵点头的蜀葵从窗台伸手来打招呼的,花是他的妹妹一手浇大的。另有一棵中国玉兰,已经暮春天气,枝叶胭脂一点而已。这是一座废弃的阁楼,元好问和李清照先后在这座楼里饮食起居,后毁于一场大火。乾隆年间重建过两次,现在几乎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他们不知道这是历史遗迹。他知道他们知道也会这么干的。
(选自2006年第3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