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24567000000039

第39章 所畏惧的和被疏忽的(1)

丹菲

平静的产房

那天我一接班,就听说玲在生孩子呢。我赶到楼上的产房,我的另外两个同学也在。孩子刚出来,脐绕颈,窒息,正在抢救。

我见孩子被放在桌子上一块白包皮上,是个女婴,儿科王主任正用两根指头给她做胸外心脏复苏。她苍白、瘦小,无声无息。

玲还躺在产床上,挺平静,我感到这个孩子对她似乎可有可无。对怀胎十月,对阵痛过后的死婴,玲表现得无所谓。是无所谓,与那种坚强不太一样。我们几个同学也很平静,是职业习惯?是未做母亲的少女身份?反正那个紧闭双目的女婴,没有给产房造成多么紧张的气氛。助产士继续忙着婴儿娩出后的一切程序,比如等待胎盘降落,缝合伤口等;我的两个同学可能在玲生产时,从旁相助,此时她们则围在女婴跟前;儿科王主任依然尝试着起死回生。但那个女婴实在太小,我们的力量不知如何使出。大家都明白,孩子在出生的那一刻就直接进了天堂,玲的孕育只是完成了某种意义。

产房里宽松的气氛的另外一个结果,是让我完全忘记了当时的季节,不过我还是记住了那是一个黄昏,夜晚未来到之前。每个人的安静也许与那个时辰有关。我尤其记住了那天我长发披肩,耳朵上夹着一对新买的鲜红欲滴的耳坠,在1985年的某小城,算是很新潮。双耳上飞荡着的这两点红,令我走在静悄悄的产房里感觉突兀,心底里不免就有一种羞怯。但其中的一只耳坠后来莫名地丢失了,是第二天早晨才发现的。它的丢失与玲“丢失的女婴”无法相比。奇怪20年过去了,这个微小的细节我依然牢牢记着。

玲其实是有点背景故事的。她还不到晚婚年龄,没有生育指标,怀孕后就被降了一级工资,又嫁了一个大家不看好的青工,所以她的怀孕、生产都有些不那么“光明”。1985年,在一个各项政策都很严密的大厂,这一切非常自然。那个死婴事件,在职工医院里,竟然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医务人员是非常特殊的群体,他们对每天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生老病死见怪不怪,具有职业性的平静。但是,我的情感不久终于还是显露了一次。

玲的孩子没了,估计她当时连看都没看一眼,触摸也无,但是她还是在遮蔽严实的家里坐月子了。我们去看她时,她正坐在床上,一个人。我突然感到她的寂寞,一种广大的幽深的寂寞。我忘了给她带的是什么礼物,肯定与婴孩无关。我知道床上除了一床摊开的被子、坐着的玲,没有其他,但是我的眼睛老想寻找什么。就在这时,我就同情起玲来。玲的“坐月子”显得滑稽、悲哀。但是玲仍然一脸无所谓,那个提早而来的孩子似乎本就是个错误,就像她,本不该过早地怀孕结婚,也算是个错误吧。错了,改掉,死婴是块橡皮,从形式上涂抹掉曾经写在白纸上的字迹。

玲坐月子的事很快就在我们几个同学中淡忘了。大家仍然上着各自的班,或快乐或忧伤地挥霍着诱人的青春时光。玲生孩子的时候,我还不到20岁呢。我心里坚定地想,我要在8个同学中最后一个出嫁,最后一个生孩子。

大概是两年后吧,玲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儿,很健康。这次可不是计划外生育,没被罚。堂堂正正的。我为玲高兴。这个男孩去年就上大学了。比我的孩子要大好多,我家孩子今年才小学毕业。

掌上的纹路

20世纪80年代后期,社会上刚开始流行一本看手相的书。我从他处借来看了一遍,便大概知道手掌上几条大的纹路,如生命线、智慧线、感情线、命运线等,也约略知道这些纹路的某些细微变化预示着什么。

科里有个女病人,她平时就和护士们惯熟,有一次,她也趴在护办室的桌子上伸出右手让我们看。我清楚地记得她生命线中部有一处明显的断裂口。当时,她只是普通的消化系统疾病,好像是结肠炎之类,除接受一些常规的治疗外,生活并没什么大碍。但那个明显的缺口我是看到了,而且看明白了,不过她的身份毕竟是一个病人,我也并没往心里放。要知道,病人在大部分医护人员眼里真的就只是个病人,职业惯性上的对病人的“另眼相看”、“轻视”是根深蒂固的。她虽然就是厂里的职工,平时也和大家打过一些交道,但当她成为一个病人后,尤其是患了某种绵绵缠缠的疾病后,她在大家的心目中就失去了新鲜,也因此不再关注。所以她的右手也只是有点凑趣地伸到几个护士的手中间,也许只是很短的一点时间,或许说“我的呢”,“你看我的怎么样”,终究是不气粗。我非常怀疑,当时的那几个护士根本就没看出或没看懂她生命线上的那个缺口。可是,没说话的我却记住了。而且记得这么久,甚至一生。不过,说实话,依她当时普通的病情看,我也没多大惊诧,充其量只是一瞬间的迷茫罢了。看手相,毕竟带点玩的意思,难说有什么科学根据。专业一点,从那个缺口所处的位置,可以大致测出是人一生中的哪个年龄段。这些我没细研究,就是凭敏锐的感觉也没想到她的生命会很快结束,而且就是因为此时的疾病,就在这个职工医院,就是在我们这些熟悉的医护人员手里。

后来这个女病人就出院了,可过不久又来了,还是那种绵缠的结肠炎,常规治疗一些时日后,终不见好转,最后就确诊为结肠癌。人有点消瘦,还可以到处走动。家属和医护人员都瞒着病情。但后来她的疼痛加剧了,人就完全躺在床上。我进去做治疗时,发现她日益加剧的瘦。最后的时日,两只深陷的眼睛异常大,呈现一种“脱形”。临床上见多了脱形的病人,我有职业的判断力,一般久耗的病人,在生命结束前的一些时日,都会出现这种脱形。这对于我这个护士来说,没什么恐惧,也没什么很特别的感觉。我唯一发怵的,就是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不得不给她几小时注射一次杜冷丁。那种髋骨突显、皮包骨的状态,使我每次下针都犹豫不决。一是臀部因注射频繁早已遍布硬结,二是我怕碰到神经。人活到那个份上,早已没了任何表情,除了锥心的痛,连话都懒得说了。

有时我从口罩的上方探过一束目光,在她脸上迅疾地一扫。我感到疾病对生命的巨大征服。她曾是一个非常热情健谈的人,见到每一个医护人员,都要主动热情地打招呼,但随着病情的加重,她就变得缄默起来,神情也显得冷峻。我倒是看到她丈夫对她那种无条件的关照、体贴,一个体格健壮的人对付一个形销骨立的女人实在是绰绰有余。同时,我也能感到她在丈夫面前小女孩般的撒娇、依赖。但是,我一次都没见过她的眼泪,包括任何哀伤的语词。她肯定流过眼泪,而且不少,但她从没在医护人员面前掉过一滴。我相信被判死刑的病人,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他们的眼泪,他们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恐惧,可能都属非常私密的范畴。他们知道大限之日不远,在外人眼中,却要表现得无比冷漠、高傲。

这个时候,我忽然就想起她曾经趴在护办室的桌子上,伸出纤细的右手笑嘻嘻地给我们看。那个明显的缺口,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不久,她就去世了。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

再以后,遇到类似的枯竭的病人,我就特别想翻过他(她)的手掌心来看。但我终究是一个也没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但好像又不是。

所畏惧的

见识过解剖人体,大型手术,死亡,伤残等等生命中灰暗的东西。但实话实说,我比别人还怕这些。即使见到打架也赶紧逃开,不敢多看一眼,倒不是也怕被人打了,而是怕打架的人受了伤,比如捂着流血的脑袋,比如躺在那里捂着肚子嗷嗷地打着滚。还有更恐怖的,有时坐在车上听到有人说:“看,车头都被撞扁了,地上还有血迹呢!”随即就有许多人凑到窗口向外望。我则是低了脑袋,拼命忍着不断涌入脑海的恐怖想象,等待大家的好奇心过去。但是在医院上班,你就不能躲掉你不想碰到的事情。

护办室挨着手术室,有时遇到外伤病人清创,那人就不停地喊叫。喊叫对他本人来说,肯定是一种释放疼痛、恐惧的武器,但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血腥刺激。我从心底里怕,怕得莫名其妙。如果受伤者是个男人,那男人的喊叫就更恐怖。我非常清楚手术台上的医生正仔细地给他清洁整理创口,尽可能使他的身体向规矩完美靠拢。可是我仍然被他的喊叫攫住,被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疼痛的网罩住,连空气都在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