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黔森
白层街上的房屋已经破败不堪了。就是那曾经代表一级政府的房屋也只留下一些断壁残垣。是的,该搬走的都走了,只有这脚下的石板光溜溜的,延伸着一条曾经有过的且热闹的小街。我走在这石板上想像着一千年来,从这上面走过的无数的脚步。有光着脚丫的,有穿着草鞋、竹鞋、布鞋的,还有像我一样穿着皮鞋的。无论怎样,每一双脚都曾把光阴踩踏在这一块块的石头上,即便是再坚硬的青石板,也禁不住这千年光阴的磨砺,于是,岁月便以光的痕迹赋予这石块人一样的情感和记忆。面对这些泛着青光,闪烁着千年光晕的石头,我真的不知该讲点什么。我也曾扭头试图对陪同我的人说点什么的,可是最终还是把那涌上喉咙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就像这石块一样,它不用开口便告诉了我,作为一个人该拥有的感知。
我就这样,脚踏着石板哑口无言地走着。步履有点与我平时不一样。我感觉得到,我的步伐有点疲惫有点沉重。是呀!有着这样的沧桑味道的脚步,不该是我这样年纪的人所能体现的。
同行的小蒙很快越过了我,他回头告诉我,他要找一找,看还有没有人。
我还真希望他找到一个人。虽然我此时很不想开口讲话,如果是面对这里的居民,我想我是很愿意与之交流的。说真的,以我此时的心情是很需要找一个适当的人讲一讲话的。
在走进小街之前,我曾与一个当地的居民交谈了不短的时间。我们的话题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搬迁和淹没。但是,我很惊讶这个居民并没有显出我想像中的特别来。这个特别就是我觉得他应该悲伤。这个悲伤应源于这样美丽的一个地方,这样一个美丽的家园,说没有了就没有了。他竟然不悲伤?还不悲伤?我想不通。
这里的美丽是令人愉悦的,我敢说,在这珠江之源的北盘江大峡谷,再要找这么一个地方,不是没有,而是很难。
北盘江大峡谷曾名列《中国地理》杂志评选的“中国最美丽的峡谷”之一。在这样的峡谷里,美丽是不用找的。人在其中,前面是美,左右是美,回头还是美。我这里说的难,便是这儿除了美得让人愉悦外,还有它千年的历史沉淀之美。
这里是白层,当地人叫它白层渡口,白层以外的人叫它白层古渡。一个渡字上并不能说明它的重要。一个普通的地方或河流,会因为人的需要成为渡口,也会因为人的原因在不长的时间里被轻易废弃。如果一个渡口被冠予了“古渡”,至少说明了它的存在,曾长时间地重要在数十代人的生活中。白层古渡当然是这样的了,远一点说,它在古夜郎国时,就是交通要道,曾肩负着古夜郎与外界的迎来送往。近一点说,它在清代,已成为了出广西到广东的重要通商口岸。内陆的桐油等山货从这里运往两广,两广的盐巴等海货从这里运往川、滇、黔边区。清政府在白层设立了厘金局,大小商号在白层开设货栈不计其数。盛极一时的白层渡被誉为“黔桂锁钥”,贞丰县城那时的繁华,几乎与黔省首府贵阳可比,人称“小贵阳”。
走近白层,最先看到的是一座古拱桥,拱桥下面是碧蓝剔透的丝湾河。丝湾河是一条不宽的小河,正是它的狭窄,河水才一路泛着白浪花从远山急泻而来。河水过了拱桥,一下子就宽阔了,白花花的水不再湍急便在缓流中变幻成了处子般的碧蓝。这碧蓝在不远的五十米处与北盘江汇合。
北盘江的水是污浊的,这碧蓝一头扎进去,便不见了半点的晶莹剔透。北盘江的两岸是美丽的,美丽的山野原本是不藏污垢的,可是北盘江从千万年以来的碧蓝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世人在上游修建了火电厂,火电厂用河水洗煤,这江便不再清澈。
北盘江上游的火电厂还没有消失,在下游的广西境内又要构筑堤坝修建大型水电站。这个大型水电站将导致白层古渡永远地消失,而我与之交谈的这个白层人居然没有失去家园的忧伤。这可是他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繁衍的美丽家园哪!这个白层人也许正庆幸他得到了不少的补偿金,也许正憧憬着对新迁地的好奇和向往。所有的白层人都是这样的么?我不相信。所以在我走过了那古拱桥,步入石板街的时候,总希望能看到有一个老人坐在街头。这时街头的凄楚是令人心乱如麻的,如再有一个老人雕像般的神色,这很符合一个有悲壮情怀的人的愿望。这样的场景是非常符合我这人的想像的。
可是,这时的石板街空无一人。我的心便也无可挽救地空空荡荡了。心空了,脑袋自然也是空荡荡了。心空脑空也就罢了,可偏偏那凄楚那愿望变成了无数的小虫,在我的心里和大脑里爬来爬去,痒痒得我想大声骂娘。可是我骂谁的娘呢?是水电站的娘么?“狗日的。”终于从我嘴里蹦出了这一句不文明的话。我就这样骂了。我也不知道这句“狗日的”指的是谁。
我骂的时候,是小蒙去找人的时候。小蒙是好心,见我憋闷,总想找个人破了这闷气。我知道他找不着人,就是找着人也没用,所以我只好先见之明地自己骂破了这闷。
看着江面,我想像着先人们在这儿的繁忙景象。他们仿佛就在我身边来来往往。有刚卸下纤绳的纤夫,肩裸露着勒痕倚在小店的柜台上喝着烧酒,有船老大吆喝着脚夫搬运着货物,有妇女带着一脸喜悦的小孩在岸上张望,有汉族小妹端着大盆下河洗衣裳,还有用棒槌捶着衣服却望着江上走船人的布依族少女……一个寂寞的地方,有人才会鲜活起来。一个鲜活的地方,便会声名远播。一个声名远播的地方,必定是生长故事的地方。一个生长故事的地方,是人们不能忘记的地方。一个不能忘记的地方,是永远不能消失的地方。但是,这儿即将被水淹灭。
布依族有一种很古老的吹、拉、弹、敲、唱的群奏形式,人们称之为“八音坐唱”。我无数次听过这种古朴且浪漫的坐唱,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触。所谓八音,即是由布依人自制的八种乐器来演奏。这种自然而悠闲的音乐境界,都市里的乐师是不能达到的。这种天籁之音,在以往的日子里,曾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地弥漫在天堂一样美丽的白层渡。那是一个多么愉悦的往日啊!
(选自2006年4月21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