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
一年的雨从春天出发,在农事的上空飘落或泼洒,令男人女人在艰苦的劳作中从从容容地将筋骨舒展开来。雨势更蓬勃了庄稼的生长。雨声茂密,庄稼吸足了水分,便逐节气而舞蹈,随四季而青黄。雨声清朗,屋瓦上如小珠大珠丁当得错落有致,灶火前的女人脸便红红的,望着闲闲喝酒的自家男人,眼里涨上来款款柔情。如果雨那一年只给村庄一个模糊的背影,全村的男女便都变得蔫蔫的,天刚擦黑,人们便早早熄灯上床,满村虚幻地飘荡着狗的狺狺之声。缺少了雨水的滋润,那些年在干燥而黑暗的房事中孕育出来的孩子要么性情粗暴,要么便一副萎靡夭折之相。
人在霏霏春雨中出门,种子就在人对田野的打望中熟悉了每一块田地的模样和墒情。但种子没有办法选择,人的手偏轻一些,偏重一些就左右了种子的命运。粗看起来,人仿佛是庄稼的主人。人高兴了,恼怒了,似乎可以像对待家里的黄狗那样对待庄稼。黄狗还可以夹着尾巴逃到墙角呜呜两声,庄稼却默然无语,面对你使气,掼碗,庄稼表情木讷,庄稼一声不吭,庄稼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你可以像村东头的二狗那样在栽秧的时候去赶场,在赶水的夜晚蒙头睡觉。春天里,种子没有跟在你身后来到田野,到了秋天,庄稼也不会跟你回家。
人在田里栽种庄稼,庄稼却在家谱里栽种人。
和庄稼纠缠久了,人感觉自己也不过是大地上的五谷之一。如果是在藏区,你就是一棵在经幡下随风摇晃的青稞,喇嘛们的诵经声日夜传到你的耳边。某一个黄昏你忽然领略了佛法的精义,你试着迈出脚步,惊异地发觉自己竟成了一个正在苍穹下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地挪动着的康巴汉子。
在北方,你也许是一棵通红的高粱。
而在黑石河边,你就是一株水稻。
这黑石河的故乡又源自哪一座山?哪一片林?哪一川河?它忧郁的底色与坝上其它的河流如此不同,它嘴里长年哼唱着的是什么歌谣?那歌声的表情为何总似惊似怒,又悲又喜?为什么它柔软妩媚,为什么它泼辣疯狂?为什么它冬天死去,春天复生?没有人知道。你也只知道黑石河年年流到这里,这里就成了你的故乡,且老早有了这一坝世代飘香的水稻。
每一个地方的五谷都有着不同的性情,它们怀着不同的心事在田野里呈散兵队形散开,然后在农人的吆喝下集体向秋天发起冲锋。它们是村庄看守的羊群,它们咩咩直叫,长大了却被城市随手拐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庄稼。北方风大,干旱,多沙,高粱和小麦便长得如同在村口巍然站立了千年的男人,骨节粗大,肤色焦黄,沉默寡言,总在黝黑的夜晚向着秋天行军。黑石河边的水稻却不。它们有着清水喂养的肌肤,在炊烟的旁边翩翩起舞,在扬花抽穗的季节浑身散发出处女的体香和母亲甜甜的乳香。它们不向秋天赶路,它们就是秋天。就是绿色和金色交织着的五谷丰登。
任何时候,只需望一眼坝上的庄稼,村人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
在故乡长大的水稻还不知道乡愁的味道,思念是沦落到城市以后的事。在城市里,没有人替水稻的女儿——米,说出她的疼痛与欣喜,思念与绝望。人们都觉得自己确实比一粒米伟大得多,比邻居匆忙得多,直到有一天一粒小小的米在你的身体里不可遏止地思念起故乡来,你已被疼痛中的米一拳击倒。
如果你找不出原因,你将永远迷失自己。
藏在米里面并给予米力气的,是土地,不是那群栽种米的人。事实上,在田里劳作的人常常直起腰来,发渴地羡望着远方灯红酒绿的城市。
但土地从不轻易出拳。土地的禀性一年一年沿着水稻的根系、小麦的根系,沿着所有植物的根系向着天空传递,将植物的血液染成绿色。因此大地上的所有植物都相互支撑,它们靠风传递爱情和语言。没有谁听说一群树在开会准备消灭另一群树。而人类举手就将那些百年、千年的老树赶进了火光,变成了记忆。在黑石河边,像大多数地方一样,树木已不多了。很多新建的房屋旁,人们匆匆忙忙地随手栽下几棵瘦削的小树苗,任它们在烈日下焦灼,在寒风中哆嗦。人们在忙着把一批批房屋栽进土地里,以为这样房屋也就有了虬结的根须,可以屹立千年。事实上翻开史书,阿房宫多年以前就连最后一把灰烬也已经不知去向。
其实大多数的人终其一生,也只不过是大树下一棵发育不良的灌木或小草。社会是另一种形式的森林,能够探出头来的参天巨木和攀缘缠绕的藤状植物不过是少数。这样想想,做一棵迎风摇曳的水稻或小麦也未尝不好。尤其在黑石河边,做一棵水稻你也就拥有了水做的骨肉。
做一棵小麦你就岁岁被五月的晚霞带回家。
人常常因追逐浮华轻易就舍弃了故乡,从泥里拔出脚来。庄稼却不,庄稼不会因为自己根部土壤的贫瘠而拔腿逃离。同一片田里,所有的庄稼齐心协力,明里暗里跟旁边的庄稼较着劲,为的只是在回家的路上一路飘香。一年过去了,一年来临了。庄稼数着节气,不同的庄稼在不同的节气出门。麦子在仲秋,水稻在春夏之交,玉米在三月。我没有种过高粱,高粱通红的季节我沿着黑石河走来,天上是一行远行的大雁。
一坝荒草很容易就覆盖了一座曾经炊烟缭绕的村庄,一片在晨风中颤动的庄稼却会令死去的心复活。
如果庄稼不会言语,你就得替它说话。虫子爬到翠绿的稻叶上,你就说痛呢。烈日蜿蜒在稻茎的背上,你就大呼渴啊。那痛和渴虽在庄稼身上,却把人心里搅得不得安生。祖父死了,还将土壤里的家安在紧邻田垄的林盘边,夜夜派出猫头鹰在坟头鸣叫,驱赶偷窃者田鼠。麻雀来了,你派稻草人穿上衣服,给自己招来喳喳雀怨。还有波浪般起伏的野鸭群;最可怕的是那在远古招摇的蝗虫,遮天蔽日,所到之处,农人们的心就被彻底掏空。
你记起乌云聚顶的黄昏,正是庄稼回家的日子,田里的人们惊慌失措,连六七十岁的老汉也跌跌撞撞地奔跑在村里的晒场上,孩子们在大槐树下齐声呼喊:
天老爷,不落雨
娃娃长大拜祭你
也许天上真有个青天老爷,对农人的艰难动了恻隐之心,就派出一阵风来,吹散了狰狞的乌云。也许天上并没有什么老爷在主宰人间祸福,有的只是风云雷电的聚散,顷刻之间,大雨如注,农人脸上身上心上,已分不清是雨水汗水泪水还是苦水,然而一坝田里割倒了的庄稼还得一抱抱地在拌桶里或打谷机里脱粒,还得深一脚浅一脚地担回家里。
雨终于停了,月亮在树梢间露出惨白的脸,你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耳边却依然传来谁家田里打谷机呜呜咽咽的叫声。如果你的耳朵再灵性些,往风的深处听听,你也许就能听见那远古的磨镰声,舂米声,鸡公车的咕咕声和牛的哞哞声,众多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月光下越传越远,转眼就弥漫成一坝稻香,将这片土地的古往今来连成了一片。
(选自2006年第4期《四川文学》)